慕淮没在意,只听着旁边翻页声响起,然后落笔写下第一个字。
云昭坐在书架与书案之间,盘腿坐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腿麻。她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一下,没过多久又挪了一下,最后干脆倚在了书架上,两腿这才伸直。
慕淮权当看不见,将誊写好的文书搁在一边,又拿起手边的奏折来看。
他好像真的越来越忙了……
云昭想。
她靠着书架,借由这个不会被发现的角度看着对方的背影。
旁边油灯灯芯燃起火光,火光跳动,映出旁边的影子晃动不安。
云昭手指捏着书页却迟迟没有翻过去,想着要是对方一直不回头,自己一直这样沉默无声地看着也未尝不可。
兴许是许久未听到翻书声音,慕淮停下笔偏过了头,刚好触及云昭猝然收回去的视线。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他试探着问。
云昭装模作样地从书里抬起头:“……没有。”
慕淮却盯着她,抬手指了指她手中的书:“这一页你已经看了很久了。”
“……”
云昭耳根不自觉地有些泛红,瞬间哑口无言。
她心里想着,幸好这人的敏锐程度只停留在她有没有翻页,如果他上来就问“你为什么一直看我”那就彻底不好收场了。
慕淮看着她,虽然左右看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却也还是能察觉到对方的窘迫。
他轻轻笑了笑,转开了话题:“看你无聊得很,说个故事要不要听?”
云昭:“……什么?”
慕淮将手里的奏折放到一边,再转头时说:“小时候李大人家的公子贪玩,偷偷跑出府爬山,却不慎跌伤了腿。山中野兽颇多,入夜更是凶险万分,他又不能走路,府中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若是这样下去,活命的几会很小很小。”
慕淮回忆说:“不过显然他很走运,只在山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路过的樵夫送回了府,李大人想重谢他却被婉拒……”
一年后,樵夫妻子重病,却无钱就医,走投无路之下他就想到了之前帮过的那个孩子。樵夫登门拜访,说明来意,李家感念其恩,遂出重金施以援手……
“……当年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想,或许不一定什么时候你也会回来找我,找我帮忙也好,走投无路想要重酬也好,我都能再见你一面。”
慕淮轻呼出一口气,轻声说:“所以,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暂时的庇护,我也心心念念了很多年。”
云昭捻着书页,默不作声地听着慕淮说完这些话。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好像终于明白了沙漠遇见咸涩湖水时的心境,不是久旱逢甘霖,而是旷世难遇,昙花一现。
毕竟沙漠连天无尽头,久旱之后无水可留。
她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满心酸涩和面上的不自然,然后扬眉反问:“走投无路来找你帮忙?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慕淮弯了弯嘴角,狭长的眼眸也跟着弯了起来。
他说:“盼,一直盼着呢。”
初冬的夜里不比盛夏,缺了蝉鸣也生出了一丝寂寥。
书案上,油灯散出来的光绕过慕淮照了过来,在云昭身前映下了一片阴影。
她垂眸看了一会儿,而后问道:“你奏折还有多少没看完?”
“怎么了?”
云昭没答话,迟疑了一瞬伸出了手。
由于常年练习暗器,她的指腹上留下了许多薄茧,可即便如此,那只手还是可见的骨感纤长。
她一手撑在那片阴影里,一手攥紧书本,指尖微颤。
她探过身缓缓靠近,在慕淮嘴角轻轻碰了碰,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云昭抿着唇垂眼遮住眼底的那抹不自然,然后侧过身背靠在了他肩上,继续翻书。
“换个地方靠,世子不介意吧?”
慕淮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提着笔一边在奏折上写下批注,一边回道:“报酬丰厚,怎会介意?”
云昭:“……”
她不再接话,安静地靠在那里翻看手里的书。
松雪气息绕在身旁,那一刻她心里无端冒出了一个想法。
——白檀和松木心混合而成的香烛太呛了,还是这个好。
夜色越来越重,隐隐有霜意透过门窗袭来。
慕淮偏头看了云昭一眼,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他轻轻地将书从她手里面抽出来,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指,只觉一片冰凉。
他放下书,又从旁边够来毯子,还没来得及盖上就看到云昭后肩处的外衣上不知何时蹭上了红褐色的墙漆。
慕淮眉心轻蹙,随即将毯子盖在了她身上,将那处蹭上墙漆的地方遮了个严严实实。
蕴意
“南境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元祁坐在石凳上,轻抿了口刚煎好的茶水,看似事不过心地问道。
秉承言多必失的原则,慕淮并没有答话,仅是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点,在石桌上一一摆好。
见状,元祁失笑:“还是那么谨慎,你在乌南的眼线不比我少,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太子说笑了。”
元祁似乎有些乏趣,渐渐收起了笑意:“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了——原本南境的流民之乱已经差不多要解决了,但前些日子探子来报,说乌南在暗中招兵买马,并且将粮草悉数运往了边境。”
他指腹轻抚着杯沿,沉声问:“聪明的慕世子,依你看,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两国之间的和平本就是表象,总会有撕破脸的时候,这不奇怪。”
元祁点头:“这确实不奇怪,只是时候不太对。父王病重的消息是全城封锁的,即便有漏出去的可能,也只是近两个月的事,但乌南那架势,没有半年的时间是做不到。”
“当初陈将军收服乌南二十八镇,要说乌南君臣没有一丝怨念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如今局面在破不在立,要破除乌南贼心,还需太子早做准备。”
“说的不错,这就是我今天的来意。”元祁道,“北疆平静已久,慕王爷扎下的根基也足够深厚,若是你能统领兵权,即便身在京都也有一定威慑力,起码……那个职上就不再是一个空壳子了不是?”
慕淮端坐在对面,依旧白衣清风,看上去着实与战乱时局格格不入。但以元祁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来看,即便慕王爷常年在外,对他少了约束,这个儿子也并没有像其他官宦子弟一般毫不上进,甚至在军谋事远远胜于常人。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这人虽然为东宫助力多年,却好像并没有统率全军的打算。
“太子是想要我执掌北疆兵权支援南疆?”慕淮说,“且不说兵权调动有多难,单是王上这一关就过不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北疆现在已经可以自行归置,你只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职称本宫就可以允你调用其他兵权。”
慕淮微微蹙眉,片刻后道:“这样太过冒险,王上是不会应允的。”
元祁却满不在意:“有何不可,本宫相信你不会和那些意图不轨的臣子一样。而至于父王嘛……”
他说:“他现在应该只担心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大的精力去管这些。”
慕淮隐约从他话里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捕捉不到什么蕴意,只得道:“父亲在时就一直扶持太子,这个位子上的所有东西早就和殿下站在一起了,我要袭位,对旁人来说恐怕才是最大的变数,太子防微杜渐,最该做的不是劝我袭位,而是掌握大权。”
元祁:“你不上朝,怕是也不太清楚现在朝堂上是什么情况,我抓得太紧反而会起反作用,更何况,这些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慕淮没答话,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犹豫。
清风越过院墙拂过这一小片空间,寒凉却让人清醒。
院前脚步声响起,慕淮下意识往后望过去,只见云昭站在廊道那里,面上带着些意外,明显刚睡醒的样子。
元祁朝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将茶盏里半温的茶水一饮而尽:“这茶不错,你自己也好好掂量掂量。”
说完便起身朝院门那边走去。
想来云昭也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个局面,踌躇了一瞬才抬脚走过去。
慕淮也站起了身,含笑看向她:“醒了?”
“……不好意思,昨天不小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