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艳红实在太让人联想到血色,我蹙了蹙眉,拿过茶盏一嗅。
浓重血腥气钻入鼻间,我脑中轰隆一声:“你咯血了?”
他眉峰微微一拢:“不过是前几日修炼太急切……”
我不待他把话说完,径直拽过他的手臂探他脉搏,得到的结果却更令我心慌:“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他抿唇不语。
我站起来烁烁直视他,作无声威逼。
“你中了灭魂,尊上为给你解毒就把毒引渡到自己身上了……”赤血弱弱发声。
“这是解毒的法子吗!把毒引到自己身上!你是花尊,你若倒下了谁有能耐接替你!”我气得实不知怎么说他好。
“我把毒从你体内转移至己身,我约莫还能将将抗上一抗,若不引渡,你怕是有性命之忧。”他垂下如鸦羽般的眼睫,颦蹙浓眉。
我鼻子一酸,心里像有千百万只虫蚁噬咬着心脏,疼得眼里很快蓄了泪,将要决堤时我毅然决然跑出了门。
我跑啊跑,跑到房内翻箱倒柜地把从正统带来的药一股脑找出来:金疮药、珍玉散、观音膏……
怎么就没有一瓶能解毒的药呢!
我越找越急,一滴热泪滴在药瓶上,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为何在我解毒后大病,为何那时不肯见我,我早该警醒的。
我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迟钝。
身后靠着镀银的妆奁,沁人地凉。发髻上斜簪着玉垂扇步摇有冰凉的碎玉垂下来,和着未干的泪贴在面上,心也冰冷得难以言喻。我再抑制不住满心悲苦,掩面失声长恸。
门“吱呀”一声开了。
“真是个小哭包。”他把我抱起来,声音欺在我耳后,声音淡入清风,温言哄我,“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什么没事!你都咯血了!”我一只手拼命抹泪,不想让他见到我伤神狼狈模样。
“也没那么严重,”他把我轻放在座椅上,一只手揉揉我的发顶,一丝暖意熨帖了我冰冷无助的心,他冲我和煦一笑,“我早年被俘时被魔族当作试验品,不知被灌下去多少毒药,现在还不是挺过来了?”
我抬起头来泪汪汪望着他,也忘了掩藏自己红得像兔子般的眼:“阿浱,你当初一定很难受吧?”
他用指腹轻轻蹭着我的脸颊为我拭泪,细致入微:“开初是难捱些,后来忍着忍着也就过来了,你不必担忧,我真的无碍。”
我紧紧拥住他,生怕抱得松了他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柔柔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地抚,珍重仿若稀世珍宝。
七日后,边境告急,数万精兵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奔赴前线作战。
临行前慕浱温存地抱了我许久,末了吻吻我的发,为我簪上一支盘龙发簪,用一整块翡翠精雕细琢,盘龙簪首用琉璃蓝钻作点缀,实非凡品。
“我上战场时也要带着吗?”翡翠的水头极好,是幽幽莹莹的绿,微微一动便是隐约流转的华彩。
“带着吧,”他狡黠一笑,贴近我耳边,“在战场上保不准还能晃晃敌人之类的。”
“你这人!”我斜睨他一眼,虽是不满,嘴角还是不由自主蕴藏了一丝笑。
这般柔情许久,我从衣兜儿里掏出一雕玉羽纹瓷瓶塞到他手上:“这是我来花族前良润给我的药,据说可解百毒,我也不晓得是否有用,昨夜方从箱底翻出来,便留予你吧。”
他眸色一暗,笑笑,没说什么。
我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很快把随侍甩在身后,耳中只盈满边塞风声与鸟鸣马蹄,再不闻人声喧闹。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我再一次站在了奈河畔,立于山巅远望乌云蔽天日,雷鸣霹雳,电光闪过,映得手中剑刃凛寒如雪,把红得嚣张的天穹劈得四分五裂。腥风和血雨刺在人脸上,密密地钝痛。
我把剑缓缓举起直指苍穹,引来天雷滚滚,闪电似银蛇舞得张狂。剑尖一指眼前魔军,为首的几个头兵立时被闪电劈中,所到处尽为飞灰。我唇角牵出一丝冷绝的笑来,一声断喝:“杀!”
雷声隆隆,马蹄声声将雨夜震得粉碎。
一箭破空而来,手中短匕打了个转,利刃斩断箭镞,剑刃对上剑刃有火光迸出,一支箭破雨而来,冰冰凉凉贴着我的脖颈而过,洒下一串零落血珠,落到地上早已蜿蜒的血河中漂逝。有断肢残臂擦身而过,一派阴风訇哮,连天都饮足了血,被无尽血色灼得通红。
有人捂着断臂,沿斗折蛇行血路不住往前爬,却被随后而至的敌军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刀割下头颅,只闻得弥留之际一声悲啼;有人被开膛破腹,脏腑顺着血色流淌,他一手拼命地握住,一手徒劳地将它们塞回去;更多的人被一招毙命,连发出一声悲呼尚来不及,就永永远远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上。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周遭皆是浓烈血腥气,几绺湿发贴在面上,我本能地想撩开,一支冷箭忽地破雨穿透我的肩胛。
不知何时,我也早已满身是血。
喉头一阵腥甜,倒下的最后一刻,我只想到他。
阿浱,阿浱,他在做什么呢?
风声呜咽,是在为亡魂唱一支安眠的夜曲。
佛说人死后会进入轮回,道说人死后会进入地府。
那么神呢?
身归混沌,血肉化为千万碎片滋养大地?亦或是转世投生?
我不知道。
但眼前玄色飞云纹帐顶轻晃飞舞的流苏俨然证明这里并非阎罗殿。
我没死。
我忍着伤口剧痛从卧榻上勉强坐起来,发觉伤口已上了药,一身血污亦有人用术法简单清理了。
这是间极空旷的屋子,塌边无窗,绫罗绸缎如水色荡漾铺于身下,塌前是一个半人高的金制灯台,火光耀跃,满室通明。
“醒了?”一喑哑男声响起,我矍然抬头看向来人。
他依旧不肯让我见他真容,把容颜隐在兜帽下。
我怒从心起,一把掀起他玄色兜帽。他不闪不避,任由我作为。
映入眼帘的是半张面上大片狰狞火燎疤痕,额头处还有一道极深刀疤,眉似剑锋,鼻梁若山,合在一起还是我曾深爱的那张脸。
破碎的字音从我喉中挤出:“我是该称你良润,景合,还是魔尊幼子泽昍?”
“还是叫我泽昍(1)吧,”他悠悠然从我身旁坐下,调笑道,“毕竟良润和景合都只是我的傀儡人罢了,用我自身几分精魄加上他们原本肉身所成的幻象,自不能同我本体相较。”
“傀儡术,傀儡术……”我忽地大笑起来,思及以前种种,直笑得满脸是泪。
他朗然一笑,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你当初心爱的郎君只是个傀儡人,是不是很失望?”
“不失望,一点也不失望,我只是觉得自己蠢罢了。”我把脸上的泪胡乱用手背抹去,面无表情盯着他,“你假扮良润引诱我,妄想借我之力打入正统内部刺探敌情,事情不成又到花族培植势力,将花族内政搅个地覆天翻,你确实有点能耐。可你的手下尽数折了,花族被慕浱围得像铁桶一样,你此时出兵究竟意欲为何?”
“谁说我的手下尽数折了?”他邪魅一笑,狂狷孤傲,长指挑起我的下颌,慢慢悠悠地摩挲,“我不是还有你么?你就是我手里最利的那把刀。
我冷笑,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做梦!”
他也不恼,饶有兴趣瞧着我:“我也很好奇,我精心培养的两个傀儡为何尽毁在你手里?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把我以精魂所制的傀儡迷得神魂颠倒?”
“景合是蠢,慕浱让报信的换了个称谓他就被绕进去出不来了,后来还傻到真把自己当成摄政王同慕浱争锋,活该他死。我原本是想靠着他那副皮相□□你,不料我失算了。良润就更蠢,傻乎乎地上了套去了花族,连我的令都不听了,也活该事败。”他目光如炬审视我,锐利如鹰隼般的眼中精光一现,慨叹道,“若论容貌,你只能算得上等,也并非倾城姝色,美艳不可方物;至于才分嘛,就更是平平,吟诗作画尚可,指点江山便不成;性子也急躁,不够婉顺,还同男子一般崇尚权位,实在不是个肯安分的。”
“但,我却偏偏对你感兴趣。”他半俯下身来审慎地牢牢锁住我的眼,我能明晰瞧见他眼中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