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棠的脾气古怪,她并非全然不知。如今我既嫁岚棠,便只得独自应付。
岚夫人言我日后必会辛苦,实不忍心。
若说辛苦,确是必然。
女子共侍一夫,各房之间虽明争暗斗,却多少亦有照应。而岚棠既娶了我,不会再纳妾室,雷霆雨露俱要我一人承担。
辛苦有之,我却心甘情愿,只要我的相公是他。
毕竟,我爱岚棠。
*
自被扶正以来,岚夫人与岚芍对我多有提点。这期间,我亦见了不少的官家太太。
持家是我的短处,可待人接物,我自得心应手。
本来岚棠的性子稍显孤僻,平辈官员里面,他只同齐獒与曹文举往来。
今有官家夫人们和我交好,听岚老爷说,岚棠上朝之时,亦不再频受孤立。
在此之上,又逢天家忽开圣恩。
谕旨下得甚急,言曹文举剿杀乱党有功,召为驸马,尚晴欢公主。
二人完婚月余,曹文举散尽三千姬妾。世人皆道帝姬善妒,败坏妻妾之礼俗,有损风化。
我原本全不在乎,那三千姬妾因何离府。是曹文举主动遣散她们,或是晴欢相逼,又与我有何干?
可我如何也想不到,此事因由,我竟会听晴欢当面道出。
公主府中,她屏开了众人,与我对坐堂内。
“可知本宫为何见你?”
晴欢低问,朝着我稍许倾身,明眸含笑。
我盯着她眼尾的胭脂红泪,只觉这笑容无比熟悉。
“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必已知我是谁。”
巧笑倩兮,她垂首啜茶的动作千娇百媚。
似乎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欲念,都在我眼前幻化出骨肉肌肤,汇作恰如实质的一具人形。
我若再瞧不出这是红觞,便算白与她苦苦斗了许久。
“可这……怎么可能?!”
我惊得从桌旁站起,抖着手指住晴欢。
“红觞她不是已经死了?曹文举亲手杀的!”
晴欢微眯起眼,似回忆着什么。
“岚少夫人可知,驸马他瞧着浪荡窝囊,射御却是极好。”
她睁开眼,仍旧噙笑,转盼流光。
“听京中百姓传言,谯纵云曾经穿云射马,救你性命?”
我瞧着她笑意渐凉,未敢答话。
“女儿家皆爱那少年郎,是她们没有见过,曹文举如何挽弓杀我。
晴欢嗤笑,轻轻摇头。
“我想,那谯郎的箭艺再高,怕是都不及驸马爷呢。”
她将茶盏放回桌上,径自冷笑过后,忽说起我。
“姜五,我起初便恨你,你可知道为何?”
被她盯住,我只顾陷于“红觞未死”的疑惑与恐惧。
面对这借尸还魂,我不知怎样作答。
“因为你太认命,而我不同。”
晴欢开口,将隐密一一道出。
“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皆是曾经。我从未来而来,那里男女皆只有彼此,不存在三妻四妾。”
她说,从她来这的第一天起,便暗自发誓,决不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同各房妾室互称姐妹,她做不到。因为不肯认命,不想屈从于荒唐“妇道”,她便挑中了岚棠。
唯有被岚棠爱上,她才能如愿以偿,不再有其他“姐妹”。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岚棠竟早早便纳了妾。
本来周详的计划,被我无意中打乱。
“其后我虽然视你为眼中钉,处处针对,可到头来你却仍该谢我。”
“你倒以我的恩人自居?”
晴欢此话好笑,我反问里不无讽刺。
“我可是逼他去跳了望月阁。”
她竟似引以为傲,神情得意至极。
“你还逼他伤我的脸,逼他自断手腕!这些……你难道都要算作功德?”
我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那些事的确是我害你,但这一回却不同。”
好在她到底说了实话,又对我细细解释。
“想尝甜头,哪能不冒风险?岚棠或许会死,却也极可能说服岚家,得以娶你。”
她伸手招我坐下,闲闲笑起。
“没有我推这一把,你怎能嫁进岚家?”
“你本意并非要他娶你?”
晴欢闻罢,笑得开怀。
“呵,我可不是真的要他尚主,只是想帮你而已。”
“你能有如此好心?你不是恨极了我?”
我不解她究竟是何用意。
“你不求做他妻子,我便偏让你做!”
她伸出青葱食指,轻抵自己胸口,笑得几分自嘲。
“我命曹文举散尽姬妾,你知道江州百姓皆怎么说我?”
“残刻专房、伤风败俗。”
我答得利落,她满意点头,又再问我。
“知道他们怎么说你么?”
“说我?”
或许是灯下最黑。她这一问,我倒不知。
“商贾之女,又是庶出,卑微下贱还敢嫁给高官……简直是自命不凡、寡廉鲜耻呢!”
晴欢说到这里,捧腹笑起,前仰后合。
“我那时诱你至春暖阁,本就打算坏你名节。如今你遭人这样非议,我总算是心愿得偿了!”
她笑够,捻帕子擦擦眼泪。
“我帮姜四,与我恨你,均是一个原因。”
“是因为姜四不同于我?她不认命?”
话到此处,我算是彻底理解。
姜四与我互不对盘,亦有这缘由在内。
“你四姐虽同你一样,出身低贱,可逆天改命之事,她却从未放弃。我瞧着她,便如瞧我自己。既如此,我怎能忍心不帮?”
“纵是你帮了她,她又如何?”
“是啊,她死在了牢里,我死在沙场上,而你……你倒是做了正妻。”
晴欢长声低叹。
“呵,到头来我才知道,我哪里反抗得过命运和这时代?”
她抬眸看我,目中微隐苍凉。
“唯你这般认命,才终有好下场。”
我垂下头去,细思她前前后后所言。
“你一定要嫁与岚棠,可毕竟他同你有云泥之别,故而此事不易。可你若寻一贩夫走卒,择一小户人家,则可以如你所愿,毋须与旁的妾室相争。”
今虽有姜家之类富贾,妻妾成群,亦有贫贱夫妻,纳不起许多妾室。
“你说你出生之处,人皆‘一夫一妻’。但你又如何肯定,那些男子并非无纳妾之心?他们不游戏花丛,究竟是因为钟情于发妻,抑或因为贫寒?”
“你这样问,是觉得我下场凄凉,只因高攀了豫亲王?”
晴欢苦笑。
“你以为豫亲王对我始乱终弃了么?不然。他仅仅是利用我罢了。”
这其中隐情,我的确不知……原来皇上与曹文举早便共谋一局。
豫亲王想夺白炭,可岚棠那里密不透风,他便瞧准了曹文举。
曹文举对红觞有意,豫亲王故此接近于她。
天家见状,顺水推舟,将红觞安插于叛军之内。
豫亲王以为自己利用了红觞,殊不知她早已为天家所用。
“我听从他们安排,随豫亲王远赴晋北,可到头来,他们却不肯保我性命!”
晴欢话里有恨,面露不甘。
红觞的死,我大致亦有听闻。
隋内官领兵,将乱党逼至绝地。最后一役时两军叫阵,豫亲王竟将红觞反绑,抛至马前。
他怕是笃定了曹文举不舍杀她。
可没想到,曹文举竟未犹豫,一箭正射中红觞心口,大振己方士气。
“他那一箭真狠呀……”
晴欢躬身,攥紧了胸前衣襟。
“而今我午夜梦回,仍旧会痛不欲生。”
她从椅子上滑下,蹲坐在地,泪水自眼眶涌出,簌簌掉落。
“可笑我直到死了,才看明白,这世上最爱我的男人,亦是亲手杀我之人。”
我欲要上前扶她,却被她轻轻挡开。
“豫亲王逼他杀我,他便斩他首级、灭他全军。捷报里所言晋北鏖战,决胜之役尸横遍野,实则是曹文举不肯留叛军一条性命。”
晴欢拭着眼泪,强挤出一丝笑颜。
“呵,你许是觉得我疯了……可这一切,我的的确确都曾看见。战事既止,曹文举不顾隋内官相劝,在堆叠的尸体里翻找我的残躯。”
她哽咽住,以手撑地,哀哀啜泣。
“我看见了……那男人抱着我哭……”
曹文举一世风流,我原以为他只是红觞的恩客。
没想到,他对红觞竟早已动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