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千夙的嗓，已然恢复如常。
我望着他瘦薄的肩背，突然有些懂得，为何岚芍不再想要碰他。
到如今男尚未娶，女亦无夫，可冯千夙却已不是她等待的那人。
天涯游子，漂泊无根，这世上或许本就无一女子，能够牵绊他心。
如他所讲，他冯千夙云游四海，无论娶谁，都只会辜负了她。
天下间没有人，值得他留步。
“他假意对你示好，只是欲治我心病？”
冯千夙的解释，似乎并不能令岚棠尽信。
“情”之一字，哪能凭言语判明？
我自知并无铁证，改了番说辞劝他。
“三月为期，冯大夫一定离开。”
按冯千夙所言，我腹中之子将生于三月。头一胎或许艰难，他若在此，尚能帮得到我。
“待孩子生下来了，他便要去南溪。那地方医蛊传世，必对他大有裨益。”
岚棠听罢，终点了点头，不再以冷脸相对。
群青在旁，亦偷偷向我一笑，眉眼舒展开来。
冯千夙替我看诊，十次有八次皆是群青在旁。岚棠容不得冯千夙，群青看在眼里，必然已为我忧心许久。
如今冯千夙离程既定，莫说岚棠，连群青都得以安下心来。
瞧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挥挥手，笑着遣她退下。
*
出了正月，东跨院有件事，逗笑了府里面不少的人。
那日午膳过后，群青将食盘端出，我与岚芍坐于屋内。房门原本掩着，不料有人硬闯，并不通禀便破门进来。
岚芍初时受了些惊吓，待看清栽在地上之人，却又笑起。
那地上的粉玉娃娃，半点也不哭闹，踉跄着站起身，便走来朝我要抱。
这孩子刚一会走，就赶过来同我亲近，我心中自然欢喜，并无怪他之意。
黛眉发现了孩子不见，在跨院里寻过一遍，才知道他竟闯来我这。
最终孩子虽然被群青领着，回去了黛眉那里，可岚棠到底从石硝处闻得此事。
本来稚子不知规矩，岚棠也无心重罚，只教他在后花园走了小半圈便作罢。可岚棠催着那小娃娃在花园里走路，倒惹了不少人去观瞧。
如此一来，府中人尽皆知，石婆子的孙子会走路了。一时间，无论石婆子去哪里，都有人向她道贺，笑着打听她那孙儿。
自那孩子会走，黛眉独自一人便再难将他看住。
那孩子既喜欢我，时不时跑来我这，我也就顺势同黛眉提议，欲替她照看孩子。
“这怎使得？”
黛眉连连摇头，起身欲要跪我。
“奴婢自己的事，哪能劳烦主子？”
我抬手将她扶住，复又拉坐在旁。
“也不是总能看顾。只偶尔你若事忙，便带他过来可好？”
“奴婢的婆婆在二姨娘处做事，差事尚算清闲——”
“哎呀，黛眉姐！石嬷嬷就算再闲，也总是须当差的。”
群青见我使了眼色，开口替我劝她。
“莫不如主子来做，我也能从旁帮衬。我们两个一起，还不胜过她独自一人？”
“妹妹办事稳妥，姨娘更不必说。奴婢不是放不下心，而是……”
黛眉再度摇头，话中仍有犹豫。
“奴婢不敢，毕竟尊卑有别……”
确如黛眉所言，这样做不甚合宜。我素知黛眉胆小，便不再逼她答应。
“她不想坏了规矩，可到头来只会害苦自己。那孩子一个人带，该有多累？我只怕她吃不消。”
是夜，我与岚棠提及此事，他却托起我的脸来，左右端详。
“你是菩萨心肠，全然为她着想，还是假公济私，馋人家的孩子？”
“爷怎可说妾身假公济私？再说他温软可爱，谁会不馋？”
我佯装嗔怒，挣了一挣。
岚棠却捏紧我的下巴，凑到我唇边来，啄吻了下。
“从小到大，爷可就只馋过你。”
他凝目看我，神色暗极。
我定定瞧着他幽沉的眸，不敢再对他说笑，于是缄口。
这眸，直令我想起林间夜行的兽。
若我接下来讲出的话，同他的预期有所偏离，他会否龇起尖利的齿，将我拆食？
法则之76
“为何不说话了？”
岚棠直起身，稍离远再端详我。
我心一横，干脆撞进他怀中，将脸埋住。
许是知我为难，岚棠未再同我僵持，指了条生路给我。
“你便说，你也从来只馋我一个。”
我闻声抬头，恰捉到他默默偷笑。
如此，我自然不愿令他得逞。
抿紧唇，我背倚上床柱，无声瞧他。
岚棠却稳坐原处，仍旧笑得得意。
“说一个给爷听听？”
他伸过手来，扯我入怀。
“爷若是听高兴了，便想个法子帮你。”
“帮妾身说服黛眉？”
“说服她倒不可能。”
岚棠笑着摇头，点了点自己的额角。
“石硝家那女人，向来只一根筋。坏规矩的事情，她怎会肯？”
“那爷想如何帮我？”
既然黛眉决不会点头同意，我又有什么机会亲近她家孩子？
“你陪不了那孩子，替他取名字可好？”
岚棠轻抚着我的背，建议我道。
“妾身的确想对那孩子好，若能送名字给他……”
那孩子将满周岁，却尚不曾取名。我心下一番思量，愈觉岚棠这主意甚好。
点了点头，我终是一笑，看向岚棠。
“既打算取名，便需说动石硝。”
“爷替你办。”
岚棠回我一笑，说得干脆。
“再替那孩子行个岁礼，就在咱们跨院。你也好借着机会，多瞧瞧他。名字就算作周岁礼物，送他可好？”
他笑得实在得意，我忍不住朝他轻嗔。
“爷才是真的假公济私。”
“不是这句。”
岚棠倒不与我计较，只贴着我的耳朵轻呵。
“你应该如何说？”
“妾身从来只馋爷一人。”
*
“什么喜事，你心情竟这样好？”
岚芍今日来跨院时，我与群青、黛眉正忙着洒扫。
我笑着招呼她坐，替她斟上了茶。
“黛眉的孩子快一岁了，岚棠欲替他办抓周。”
“唷，这可是好事情！”岚芍回身瞧向黛眉，朝她问道，“小寿星生辰日，可也请我？”
黛眉忙放下手里的活，恭敬回她。
“小姐能来，是我家孩子的福气。”
“石嬷嬷可是也要过来？还有岚二姨娘，请是不请？”
岚芍热心得很，已然替黛眉张罗起来。
“老爷与夫人是不好惊动的，岚二姨娘多半会肯赏脸。”
黛眉先回了话，群青点头补充。
“石嬷嬷既为祖母，一准会来。”
岚芍满意笑笑，转问我道：“姜姨娘打算送些什么？”
“一对银镯，再加上……”
我想到岚棠许诺给我之事，未语先笑。
“再加上什么？”
岚芍好奇问道。
“石硝哥说是请主子赏光，替孩子取个名字。”
群青开口，替我朝岚芍作答。
黛眉既在，岚芍只是微微一笑，点了头未说什么。
待到她与群青退出房去，岚芍方才揶揄我问。
“究竟是石硝主动相请，还是你惦记人家孩子？”
“是我贪图那孩子乖巧灵秀，岚棠便助纣为虐，仗势欺人，强取豪夺——”
“停、停！”
岚芍被我逗得捧腹，摇着头央我住嘴。
“还是说说这起名的规矩吧。”
岚芍自架子上抽出一张宣纸，折作两半，复又展开。
“咱们岚府的下人呢，女子无姓，名字中所寓颜色皆归五行。”
她提笔蘸墨，于右半边写下“青、赤、黄、白、黑”。
“若已婚配，辈分够了便能以夫姓自称，如‘石嬷嬷’。”
待她写好了“嬷嬷”二字，却特意停笔，于此勾画记号。
“冯嬷嬷却是例外。”
岚芍不紧不慢，又写下“燕绮芳”三个字。
这是冯嬷嬷的闺名。
“至于男子，倒不会被逼着抛去旧姓。”
于宣纸左侧落笔，岚芍瞄着“石嬷嬷”那一行，再写了一个“石”字。
“哪怕是幸得主子赐名，该守的规矩仍要遵循。”
她边写出“木、火、土、金、水”五字，边叮嘱我。
“男子之名尽数取自五行。‘硝石’乃火中水，‘硝’又属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