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缘何如此失态,我多少明白过来。
从前荣华,胭脂替她享过,而今死罪,胭脂亦替她背。
假若我是群青,此刻得知胭脂她这番下场,亦会后怕不已。
“如果姚夫人没有将我留给主子……如果我做了都尉府的姨娘……”
群青盯着虚空,讷讷自语,我将她双手握紧,郑重劝她。
“生死有命,从来便谈不到什么‘如果’。她的死早成定局,这不怪你,你莫要再思量。”
群青抽噎不停,缓缓点了点头。
“奴婢初时还觉得,留在这跨院里,心有不甘。可后来主子您对待我,比少爷对我还好。奴婢每每惹恼少爷,您甚至百般回护于我。”
我勾起唇角,抽帕子替她拭泪。
“你有心成为冯嬷嬷一般人物,做内院的总管。既如此,的确是跟着我胜过随姚夫人。”
“主子说得极是。”
她再点头,总算稍止住泪。
“不提胭脂也罢。”
见她情绪稳下,我便转了话题。再聊下去,只怕这姑娘越发伤心。
“姚夫人的消息,黛眉可有谈及?”
“听说姚夫人被另关在一处地方。天牢之中,那里守卫最严。”
姚家重犯,如姚篁与岚芍,的确被严加看守。
群青她如此说,便是未闻得岚老爷今日面圣,欲救岚芍。
已是午后,小朝会恐怕也早就散去。不知此刻,天家是否恩准了岚老爷的恳求?
*
冯千夙进来时,岚芍刚刚睡去。
我摇摇头,示意他先去外面,又瞧了一眼群青,将冯千夙的医箱转递给她。
出了卧房,我压低声对冯千夙道:“皇上派了御医与长姊同来。大夫说是无碍,只教她好生休养。”
“御医又怎敌我?还是我去瞧瞧,也好放心。”
冯千夙又欲进门,我轻拉住他,耐心相劝。
“莫不如,你且去堂中稍坐?”
指指门内,我声音再低。
“她精神不济,连日来忐忑难安,这会儿好容易睡过去,你我不便再搅扰她。”
见冯千夙听进了劝,我便引着他走去厅堂。
“待会儿她醒过来,你再替她诊治亦可。”
冯千夙点点头,接下我递过去的茶盏。
“倒是御医走后,我暗里替她切脉……”
我轻托起下巴,偏着头好奇问他。
“她那脉象,竟能与落胎无异,你究竟使了哪般招数?”
“想学?”
他抿一口茶,笑得有些傲气。
我瞧不惯他这模样,轻呸一声。
“总归是伤人根基的狠招!”
“做得不真,那便是欺君罔上了。”
冯千夙还欲辩解,惹得我频频摇头。
“若非她此时气血两亏,却还虚不受补,御医哪里会只叮嘱她‘静养’?”
珍稀补药,岚家并非没有。御医不开方子,是因她不能用。
“你担心她,只怪你学艺不精。”
放下茶盏,冯千夙斜睨着我,得意再笑。
“而我冯千夙妙手回春,医人无数,还怕治不好她?”
“如此,便有劳冯贤侄了。”
厅堂之外,大夫人抬步进来。
她握着紫金杖,走得缓慢,好在有冯嬷嬷搀扶,脚下尚稳。
这些日,她许是亦替岚芍担忧,鬓边新添白发。好在今日岚老爷劝服了天家,岚芍得以归府。
大夫人她,面上总算有了喜色。
冯千夙虽说性子冷傲,倒还知道礼数。
见大夫人入内,他起身恭敬施礼,立于一旁。
我亦随着他站起身来,却反被大夫人拖住手臂,拉坐回去。
“你身子重,礼就免了。”
冯嬷嬷亦劝我赶快坐下,我推辞不过,只好落座。
大夫人适才是去送御医离开。岚老爷尚未归府,内外诸事,便唯有靠她打点。
这会儿她回来佛堂,又仔细吩咐下人,安排起岚芍的起居。既然她并不避我,我便也静坐在旁,细细聆听。
“姜姨娘可是都记下了?”
冯千夙入内替岚芍看诊,余下丫鬟仆役皆已退下,替岚芍收拾旧时住处。
我见大夫人如此发问,不敢怠慢,点头复述她方才所言。
大夫人逐条听罢,满意点头,冯嬷嬷亦在旁边笑起。
“倒真是伶俐得紧!听过一遍,便记得这样清晰。”
冯嬷嬷朗声夸我,我却不敢自得。
“过去妾身在姜家时,未有机会见识主母管家。今时乍见,实感好奇,故才得以牢记。”
姜家后院的各房姨娘,虽说曾教我各自所长,可毕竟我本庶出,她们又皆未做过主母。
说到底,我所学庞杂,却从未涉猎过治家之道。
姜四在正房中讨生活,多少曾耳濡目染,母亲她倒是一心想要我做妾。
如何为妻、怎样管家,这些她本就不懂,更没有教给过我。
在岚夫人面前,我始终出身卑微,是不上台面的贱妾。
“既是从前未曾见识,今后可就要快些找补。”
岚夫人听我言罢,却无半点鄙夷,只温声对我笑说。
“这段日子,你多去陪陪芍儿。”
岚夫人抬起手,指向卧房之内。
“她从我这里呀,学得了许多本事,也该是时候教教你了。”
*
“这妮子,怎总似魂不守舍?”
岚芍偎在榻上,懒懒指住群青,朝我问道。
我坐在她不远处,正拨着算盘,闻她此问,便抬首去瞧群青。
果然,群青的那只手,指尖已浸到墨汁里去。她却还浑然未觉,怔怔捏着墨锭。
“胭脂的事,长姊听说了么?”
合上账簿,我伸过手去,在群青眼前轻晃。
“呀!”
她低叫一声,回过神来,连声赔起不是。
“你先下去。”
岚芍挥手,将群青遣出书房。
待群青掩了房门,她招我坐于身边,叹息问我。
“胭脂她死了……对么?”
我点点头,岚芍长声再叹。
“群青她是为这个,心里有结?”
“她总觉得,胭脂是代她受死。”
岚芍听罢,摇了摇头。
“胭脂的死在所难免,她怎生自责起来?”
“我虽已劝过她许多次,可最终想通,还是要靠她自己。”
“哪怕胭脂未在牢中病死,待到行刑之日,却仍旧在劫难逃。”
她侧过头,望去窗外秋叶,语意惆怅。
“若真说对不起胭脂的,不是群青,而该是我。”
“只因长姊你将她抬作姨娘?”
“或许你会觉得,抬她做姨娘是必然。可正因为当时,我亦觉得理所当然,才没有替她多做什么考量。”
我轻拍拍岚芍的手,她回看住我,苦苦一笑。
“当初我嫁与姚篁,却不爱他,他对我同样情分浅薄。恰巧胭脂尚得他喜欢,我便按原本的安排,不久就令她做了姨娘。我盘算的只是坐稳主母之位,拴住夫君的心,可如果……”
岚芍垂下头去,语气渐凉。
“如果我想要的没那么多,如果我不故作贤良宽仁,我便不会急着抬胭脂为妾,那么胭脂就不会死。”
“就算她不是姚篁的妾,那又如何?姚府上下五百余口,家奴院丁无数,可有一人免罪?”
“你那丫鬟,名字叫蛐蛐儿的,不就被你带出了姜家?”
岚芍抬眼看我,不解相问。
“蛐蛐儿与胭脂是不同的。”
我摇摇头,替她细细解释。
“长姊为姚家主母,房内的便都是姚家之人。蛐蛐儿被二十姨娘带进姜家,卖身契却未呈递给姜夫人。姜夫人她,又从未讨要过那笨丫头的契书。”
岚芍已然听懂,缓缓点头。
“她不是姜家的人,故而去留由不得家主定夺?”
“正是如此。”我对岚芍一笑,安慰她道,“胭脂是否为妾,总归是姚家的人。姚家有难,她无法独善其身。长姊无论如何,是救不出她的。”
“倒是我固执了。”
话说到这,岚芍总算展颜,浅浅喟叹。
“勘不破、放不下,故此画地自限,无法解脱。”
“看得太开,倒也不好。”
我瞧见屋外面有人渐近,掩唇笑起。
“长姊是在那佛堂里待得太久了。可莫要只诵佛法,忘了红尘!”
“母亲可不给我诵佛法的空闲,反倒还将我向俗世里推。”
岚芍一时未解我言外之意,指去那桌上账册,悄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