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素喜清净,平日里我与岚棠请早,厅堂中常常再无他人。岚老爷的其他几房姨娘,亦懂得大夫人的脾性,若无传唤便甚少到主屋来立规矩。
只是今日,光景却大不相同。我随岚棠入得厅堂之内,但见鲜少照面的各房姨娘,已然论序排位,分坐东西二侧。
待我与岚棠一同问过了安,亦落了座,岚芍的生母三姨娘,竟打量过我一眼,在大夫人之前先开了口问岚棠:“二少爷昨儿夜里,睡得可是安稳?”
四姨娘年纪轻上一些,性子也较为活分。只闻得三姨娘这一句话,便急匆匆拿帕子掩住了嘴,咳笑出来。
一旁忙有她侍立在后的贴身丫鬟奉上茶水,四姨娘却只接过不喝,拂了拂杯盖道:“也难为了后花园巡夜的几个院工。听说夜里面闹猫的事情,差点没惊动到冯嬷嬷这儿来。群青呀,你说是么?”
“东跨院与后花园最是邻近,群青当得起东跨院的管事丫鬟,自然对昨夜之事清楚明白得很。”未待群青回话,二姨娘突然间开了口来,凉凉睨过了四姨娘一眼后,方才和风满面对群青笑道,“丫头,你可得捏准了词儿,认认真真回四姨娘的话。”
群青落落大方地蹲了身施礼,可她袖底下攥了的手,我却因在身侧,瞧得分明。这时候我若再不明白岚府里究竟出的是什么古怪,便也就白白在姜家活了那十多年。
“后花园因围了少爷的东跨院,其外又是府墙,素来是入夜后例行巡查的府内重地。”群青怯生生偷瞧了我一眼,我便明白,她这句阖府皆知的无用赘言,实则在诉给唯独不晓的我听。
我忿忿然瞥向岚棠一瞬,他却只倍加得意地笑眯了眼睛。耳听得群青进一步向众人艰难圆谎,我无暇再去顾他,只专注替群青捏一把汗。
“就是这么一整片戒备森严的地方,却竟好巧不巧,前几日溜进来一只小猫。又恰逢昨天巡夜的几位院工大哥,都是第一次轮值到后花园,因为不及了解跨院里的情况,才引起了那番实则甚小的骚动。再后来奴婢已经向他们仔细说明,这事情也就立即平息了下来。”
群青的这般说辞,虽乍听起来牵强复杂,可好在如若推敲,反而寻不见丝毫漏洞。如此一来,群青便算未辱没二姨娘口中,那堂堂“东跨院的掌事丫鬟”之称,也不负于藏在话里的殷切期望,替她那亲子岚棠无形间扳回了一局。
“立即平息下来?”对于群青的圆谎之辞,四姨娘似仍旧不甚满意,“昨儿晚上,那小猫可是一直叫到了月至中天。你有心劝散后花园的院工,却怎不去制止那叫个不停的猫儿?若真是扰到了咱们少爷休息,大夫人第一个就得治你的罪!”
“四姐姐,咱们姐妹几人里面,妹妹我的院子虽然离东跨院最近,却到底还隔了段不近的距离。昨夜妹妹也只是依稀听得那小猫的响动,若说扰了睡眠,却断然不曾有过。姐姐既说猫儿曾叫到半夜,莫不是……”
三更半夜,岚老爷的姨娘竟去过后花园中,彼时若除了恰在巡夜的精壮院工,姨娘她相约而见的又能是谁?
起初便不曾说话的五姨娘方开了腔,便教四姨娘急了呼吸、变了面色。
片刻思索,五姨娘复又展了眉头,恍然想通般抿嘴笑道:“莫不是……姐姐你在梦里面听错了吧?”
五姨娘本就年岁最小,恰又模样可人,此时一副自觉得聪敏无比的娇俏神态,再加她口中道出的话,便引得一屋子主人仆妇,皆不禁低声笑起。
四姨娘显然是松了气的模样。毕竟,这私会院工的罪名如若扣在头上,就算最终查明了四姨娘的清白,先前的风言风语也足以伤她个好歹。
三姨娘浅浅笑毕,欲要开口,却被大夫人直接截过话头:“今日虽非大朝,棠儿却仍须去官邸画卯。咱们这些个妇道人家,莫牵累他误了时辰。”
大夫人倒并非是刻意支走岚棠。只因天已不早,平素仅几句寒暄便结束的问安,今日却因为不请自来的众位姨娘,拖延得有些太久。
这明里和气、暗里纠缠的场子,一时半会儿尚且难散。也正是知晓如此,岚棠虽的确起身欲走,却只是起了身来罢了。
几位姨娘正望不到的地方,他紧紧盯住了群青的目光,沉得骇人。
饶是机敏聪慧如同群青,定然已明晓岚棠眼神中的意味,却仍然怕得僵直了身子,来不及做出半点回应。
岚棠不放心我。平日晨起问安,他从不曾留我一人在这主屋里过。眼下分明是需要他先行离去的特殊情形,若群青给不出将会万无一失的笃定回应,他又怎么可能放心?
气氛的一瞬凝滞,甚至惹得姨娘们面色皆疑。大夫人却恰恰于此间低声颂了佛号:“阿弥陀佛……莫听你四姨娘方才之言,母亲自有分寸,不会治群青的罪。更毋论,群青她做得很好。”
大夫人眉目间沾染淡淡慈蔼,望去群青的眼神中,带了肯定与安抚之意。
群青立即似冬雪春融般回了神来,一福身子,向岚棠道:“少爷您赶快去吧,大夫人都开了口,说奴婢做得好,您对奴婢还有何不能放心?”
群青这话,便算是朝岚棠允下了诺。岚棠敛回目光,向堂上请了辞,便再无他言,先行离去。
法则之26
岚棠一走,厅堂里剩下的便只是一众女人。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正襟以对,内心中却好在无甚慌张。毕竟,接下来需要我独自撑起的场面,过去在姜府后院中再寻常不过了。
“人都走了,你们还要看什么热闹?”
大夫人只是抬了头望冯嬷嬷一眼,侍立在侧的冯嬷嬷便就颔首一笑,开口朝众姨娘道。
我进了岚府的第二日,冯嬷嬷来东跨院取走元帕,其后在这主屋之中,我们多多少少又遇过数次。如今我知道了岚府的后院里,说话最作得数的除去了大夫人,便是她冯嬷嬷。既已有内总管发话,姨娘们便都起身,纷纷告辞。
二姨娘临走前多瞧了我一眼。她那块帕子底下,嘴角边的揶揄笑意,如何都遮掩不住。
我心中倒已经觉不到如何羞臊,毕竟在厅堂里坐了这么长的时间,再加上群青也的确曾劝过我,教我这会儿多忍耐着点。
我只是诧异于这今日的晨间集会,结束得突兀且又太过简单。只靠了冯嬷嬷的一句话,众姨娘顿时从善如流,皆只是点到即止,分毫不多纠缠于我。
这岚府的后院,果真与姜府里不尽相同。姨娘们未揪住昨夜之事不放,除去了与冯嬷嬷,或者说与大夫人的威望之高、御下之严相关,也定因为岚棠实则为她们所喜欢。
就好像姜府中蹊跷早夭的姜六,那个与姜三少爷同出一母的无辜女婴。如若果真厌恶着一个人,果真盼他不好,那么就连他身边的人,连属于他的东西,都能够一并厌恶,都思量如何伤害。可如今岚棠已走,趁着这大好时机,姨娘们却不踩我,不向我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便至少算对我无甚恶意。
回想母亲所言,这些个姨娘们皆朝岚棠的卧房里塞过丫鬟。如出一辙的整齐动作,曾反复许多次,便必须凭一腔热情,才做得出来了。
这番善意,不止原本的几位姨娘才有。就连刚入府不久的五姨娘,今日都帮我解了围不是么?
看向已然起身的五姨娘,我报以谢意浅浅一笑,她亦含笑朝着我回点了头,便领身后的丫鬟走出门去。
是时,恰有风穿堂而过。已在门前的主仆二人,裙裾袖摆皆随了这风,慢拂微动。
其后这厅堂里发生的事,我能记得清清楚楚的,便算不上太多了。大抵是姨娘们皆走得干净之后,大夫人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冯嬷嬷转交给群青一些外敷的疗伤药品,便准了我与群青离开。
“自进了岚府以来,我早就没剩下多少面子。如今算是被少爷他,彻底丢了个干净。”
回去东跨院的路上,群青低着头,以手捧药,我见不得这妮子拘谨自责的模样,望着夏意方盛的明净青空,主动开了口来。
“奴婢……奴婢昨儿晚上也是被惊了不轻。少爷和主子您那么大的动静,巡夜的院工初时不知因由,以为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闪失,差点就冲进咱们那跨院去了。好在奴婢及时劝散了他们,不然主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