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新帝临朝,道家之术日盛。宝佛寺因了佛理式微,未再开得春会。其后每年春夏出游,江州人便多选在了这忘仙湖畔。不同于过去的各家正房、嫡女相聚一寺,听佛法、品素斋、观山望景,外加商议儿女婚事,忘仙湖的郊游则更加包罗万象。年轻男女、垂髫孩童、迟暮老者,总之来到此地,任是怎样的江州人,亦寻得到自己的乐趣。
与岚棠同乘一骑,我漫望着湖中诸岛,湖畔细柳垂杨,马蹄极缓地踏过石板小路,“嗒、嗒”声伴着远近诸多嬉笑喧闹,拂过耳畔。
晴日风缓,薄雾后渐现远方青山,湖水于明澈天穹之下,映照着粼粼波光。一切都静柔、美好,令得安然其间的我,终未能抵住周身疲乏,涌上了松倦困意。
恍惚睡梦之中,似只在刹那间,我便觉得身子一斜,失了平衡。不及张口惊叫,岚棠已然伸臂横拦在我腰腹之上,紧紧环抱住我。
脊背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暖意透了单薄裙衫而来,我一时忘记了面上尚且覆盖轻纱,只晓得疾疾垂下头去,藏起颊边的热与羞赧。
“累了就倚着爷。”耳后感觉到岚棠软暖的薄唇轻抵,柔淡的嗓音中,压抑着别有深意的低沉,“若再敢睡,爷可不保证在这众目之下,不对你做出什么。”
身子被压得与他愈近,我实在无力挣扎,干脆彻底依偎进他的怀中,以期藏住身体,藏住羞意,也藏住悸动的心。
“刚来的那天晚上,不是挺放得开么?反是越相处得久了,爷倒发觉你越发面薄了起来。”
岚棠轻声调笑,我却无从反驳。正因为越发在意,越发难以自控地爱他,才会觉得局促,才会萌生了羞耻之心啊……
“对了。圣上自登基以来,钻研道术,摒弃旧日佛法,其实为的却并非炼制仙药,而是为了炉炭。妾身猜得可对?”
岚棠怔愣,片刻后回了神来,启口笑言:“呵,的确不假。此番猜测竟是精准,我倒不好再挑剔你转开话题的错了。”
见岚棠肯纵容,我便再度放松了心神,尽力回忆起在姜府时,七姨娘那些丹书中的有关旧事,诉与他听。
时近正午,不知不觉间,湖畔游人竟是增加了许多,比来时曾穿过的闹市,都还熙攘上些许。岚棠未再多留,携我返回府中,午饭过后便向了十日之约的春暖阁而去。
法则之21
天色尚早。
莫论那春暖阁内,便是临江的一整片烟花地,都算不上怎样热闹。
岚棠牵了我跨入门中,不待龟奴叫客,迎面便走上来一位身形富态的中年女子。
“诶哟喂,我的祖宗爷呀!岚二少爷,您可算到了!”卷着一股子浓烈张扬的百濯香,那女子风风火火凑去了岚棠身前。
暂不论她到底是何身份,便是她口中出来的这两句话,便定然牵连着不少隐情。
今日春暖阁中一聚,岚棠等人早就已定在了申正之时,晚饭前后过来。这女子一句“可算到了”,端得是等了岚棠已久的焦急之状。瞧她汗涔涔急上眉梢的夸张样子,实在不知是为了哪般。再加上她那句“祖宗爷”,我终归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们这个行当,若说不祭拜大夫管仲,也合该拜伶伦、盗跖。何时这祖宗爷,竟然换成了岚棠?
“今儿早上红觞那小妖精才跟我说,少爷您这一回,要领个女客过班。打从听闻了这件事,妈妈我这颗心呀,就悬着未放下过。”
这春暖阁的鸨母一边急匆匆将人向里面引,一边四下里张望着,全然一副躲避谁的模样。
“少爷您也知道,所谓人怕出名、树大招风。咱们家这红觞,一年半载地总这么受你们恩泽,街坊四邻那些个浪蹄子啊,没一个咽得下气。老话说得在理,同行如仇。红觞她今日无视规矩,非要让这位女客进来。若搁在平日里,事情又犯在别的姑娘身上,我含混过去也算好办。邻里毕竟要互留颜面,暗地里女客过班也已算寻常买卖。可如今的风口浪尖之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倒真怕红觞她一个闪失,赔进去咱们春暖阁的前程。”
三拐两拐,鸨母已引着岚棠与我,到了清幽僻静的雅间门外。她一串话说得甚为急促,我只是大致反应过来,这话里句句皆关系着红觞。
女客过班,初时是权贵人家的年轻小姐,因为好奇勾栏里的模样,便由一些相识的王孙公子领着,进来瞧个新鲜。
这样的人,一来有权,娼家轻易得罪不起。二来有钱,送上门的买卖无人不做。
虽然良家女不入内,是这一行的老规矩,可毕竟进了门不过是打个茶围,摆上酒水吃食闲谈片刻,得到的报酬却就翻上一番。不劳而食的便宜,谁不想占?
过班的买卖,便成了各家私下里生财的一条门路。
直到后来,这暗中的规矩成了型,只要是熟客提出领人过班,将茶围银两翻个一倍,鸨母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统统点头放行了。
可眼下这春暖阁的鸨母,口口声声“风口浪尖”、“赔进前程”,我便隐约知晓,事情准不一般。
听她话里意思,红觞近年来没少抢了别家风头,招来一些人眼红嫉妒。女客过班原不是什么大忌,放在她的身上,却足以被有心人利用起来。
至于这怎么利用……
江州城时至今日,可是有什么“风口浪尖”的大事要出?若今时栽了跟头,足能够赔进一整个春暖阁的前程?
鸨母话到这里,偏偏不再出言。她领了岚棠与我,进得雅间中去,回身掩上了房门,却已然转开话题。
“红觞那鬼丫头,准是怕我不肯,才等到今儿一早,方告诉我过班的事情。唉,说起来那丫头也是糊涂。妈妈我心里面虽然忐忑,一直盼望着少爷您早点过来,免得天晚人多,教邻里瞧见了徒惹事端,可是呀,我这毕竟打点着一整个阁的生意,定金都从曹爷那收进来了,您说说,我又哪里有拦你们在门外的道理?临时调换了这隐蔽点的雅间,还请岚少爷多多包涵。若等稍晚一些,少爷们都吃好了,妈妈我一定腾出来阁里面最好的游船,岚二少,您看如何?”
“游江之事,可待稍后再定。”岚棠径自于桌旁落座,似思忖了片刻,方才慢慢出言。
仍旧是那把暖润低柔的嗓,听起来仿若无害,教人瞬时便放下了戒备心思。只是他启唇时,隐没于嘴角的玩味笑意,却令我隐隐觉得,有些像是逗玩着掌中老鼠的猫。
“先说这今日突然过班,给妈妈造成的诸多不便。”
未料到竟反又提起了调换雅间之事,那鸨母不解望来,岚棠已伸出了三根手指,扬唇一笑:“待会儿还需要妈妈你劳心费神,小小意思,聊表心意。你看,若是我肯出三倍的银子,如何?”
此刻我方才明晓,先前鸨母她说了那么多话,竟还有一层加价的意思在里边。到底是这里的熟客,岚棠听话听音的功力,可是比起我强上了许多。不过也算是这鸨母深知岚棠等人的脾气秉性,不然本是她理亏的事情,又怎会话里藏了再加价的意思?
那边厢鸨母已然是眉开眼笑地走上前来,双手捧了,准备接岚棠的银子。
岚棠将怀里的银票甫一抽出,我悄悄瞥了眼其上数目,随即便暗自紧了喉咙。
今日这逛窑子的价码,饶是放在了姜老爷的身上,都算不得小数!
“瑶妈妈……”鸨母正要接过,岚棠乍翻了手腕,叫住她的名字,笑得更粲,“银子,你可不能白拿。且说说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我这工部里当闲差的少爷,都要瞒上一瞒?”
“瞧爷这话说得。”
那鸨母倒是油滑,只稍微一怔,便比起岚棠都要笑得灿烂。
“妈妈我可是半点没有那瞒着您的心思。只不过本便是不相干的事情,故不曾明说罢了。下个月廿九,国舅爷打算小宴宾客,听说是腻歪了教坊里那些个官娼,准备从咱们这河房里面,挑个一两家过去呢。我家红觞姑娘近两年风头正盛,再加上像您这样大方的少爷们愿意捧她,妈妈我私下里琢磨着,这一次难得遇见的富贵好事,十有八|九得找上她呢!”
闻言,岚棠收起了笑意,只无言打量那鸨母半晌,而后冷声一哂。
“呵,国舅爷这说辞,编得倒是圆满。只不过,妈妈你那般财迷了心窍,铤而走险,难道就不怕掉脑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