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棠显然已渐清醒。他单手将我揽入怀中,忍下痛得抽气之声,终是出言:“母亲,孩儿知错,甘受责罚。只是此事绝不与她相干分毫,万望母亲您……”
“胡闹!”
紫金手杖的主人顿时扬了腔调,打断岚棠莫名而突兀的话语.
“刀子都快捅到她脸上去了,你一句‘绝不相干’,便以为可以息事宁人?虽说她终究是你房里面的,可对她如此百般作践,打的又到底是谁的脸?她可是二房亲自从姜府里挑出来的。今日之事,若传去老爷那里,你且教二房她如何自处?若这姜姨娘的确合不上你心意,你大可以老实告诉母亲……”
握了紫金杖的大夫人微微叹气,轻抬了杖首,岚棠顿时抽出已然绽开皮肉的手来。他不去顾及伤势,却反以双手将我抱得愈紧。
“如今想要送她回去姜府,却也不过是将她向死路上逼,可至少我那禅房里面,却不差再添碗筷。将她收留到我那里,也总好过在这惹你不快。”
法则之18
余光里,她凑得离我稍近,温言相问,语调柔而爱怜,却难掩其中的刻意安抚。
唯有此时,我才仿佛自她身上瞧见那同为正妻的姜家主母。同样的平易近人,又同样高不可攀。
“好了,别怕了,且转过脸来让我瞧瞧。可有伤着哪里?”
不待我有何回应,岚棠却是先我一步,以身蔽我,阻住了大夫人的视线。
“让开。”
又是平静却冰冷的调子。
一室凝滞。
半晌无言。
岚棠的无声相抵,似幼稚些许,却算得上好用。大夫人未再迫他,终是退让下来,柔声叹道:“你这孩子,也不知对她到底是喜是憎。也罢……我便暂且依你。明儿一早,你们两个皆去我房里侯着。有什么事情,到那时需得一五一十诉与我听。”
*
“少爷……夫人她已走了。”
房内早早便只剩下岚棠与我,可他许久亦不动分毫,仍只环抱住我,跪坐在地。我稍稍侧身,他却更是用力,将我再度按入怀中。无奈,我只好压了嗓子,怕惊扰他般,浅声相劝。
“少爷,明早还得去主屋里,向大夫人请安。眼下已是时间不多,不如妾身先服侍少爷用了晚饭。该要从长计议的,待饭后也好细细想了,做些对策。”
同门外躲着身子的群青递了眼色,她稍一欠身,便疾步复又朝大厨房而去。瞧着群青步履匆忙的模样,思及大厨房实在离这跨院甚远,我心下便已有了打算。至少为让这姑娘省去奔走,也是应须做些事的。
直到群青收拾了屋子内外,候去耳房,岚棠才似回过些神般,拉我坐入帐内。他未曾开口,却是敞开衣袍,而又欺了身子将我压下,匆匆拉扯起我裙头的束带。
“少爷……”
原本无心反抗,我却眼见岚棠方才敷了药的手背,带着颤抖,于是又觉酸涩不忍。掌心轻覆住他冷而僵硬的指尖,缓缓搓摩,他终是停下了本来毫无章法的胡乱拉扯,停下了十指几乎绞进裙带间的无用顽抗。
掌心中,这轻结薄茧却仍素净修长的手,可是属于工部侍郎,岚家公子的。他一双巧手,从来都应教旁人惊叹艳羡,而唯独不该是这样,颤抖不止,僵硬笨拙。
“少爷。您是允了妾身,待您用过晚饭,便好生商议明日对策的。”
明早请安,岚家大夫人那里,终是须去面对。
大夫人的威压,方才我已领教。便是这府中随心纵性一如岚棠,都只在她处,无法言语,落得败境罢了。
过去是大夫人她不予计较,可明日认真起来,难保岚棠不再惹得什么新伤。
他伤及浅浅一寸皮肉,我都是不忍,更何况正俯于我上方的这个男人,从未如此慌张脆弱,彷徨失魂。
无论是初见时的一夕温存,还是林中夜里的那次长跪……或许尔雅,或许冷戾,可至少,岚棠在我面前,从来都不是此刻模样。
岚棠不再攥紧我的衣带不放,他缓缓抽手,揽住我的双肩,将头深埋入我的颈旁。似了哭腔般的乞求,凭着仍旧温润缠绵的嗓,颤抖着蜿蜒至我耳中。
“让我进去。求你,让我进去再说……”
我从没有如今日一般,为哪个人心痛,也没有如今日般,恨哪个人入骨。
岚棠今日若此,那不曾同我谋过面的红觞,却定然脱不得干系。
她究竟怂恿得曹文举如何帮衬,竟将岚棠他伤至这般?!
*
情|欲,并算不得炙烈,岚棠极轻,极缓。
几乎只是静止着伏于我身上的男人,如同他道出的诺言一般,想要的,便只是进来而已。
听着他难以克制而溢出喉间的浅声低叹,我的心,亦随之缓缓平静。
此刻,已无关乎什么爱欲痴缠,只是两个迷惘的人,彼此相拥。
随了浅浅摆动着的步调,岚棠终究断续道来,今日江畔花船内发生之事……
平日里饮酒行令,曹文举这些个官家子弟,皆是没少玩过。这春暖阁的红觞,入得了他们眼的,也就首先是某些别出心裁的巧思。
就拿今日这“君子盟”来讲,同平日酒令不同之处,便是那酒筹皆为红觞亲题。簪花小楷配上片片梅状红笺,除去旖旎情态之外,其上内容,又多了几分新意。本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轮到岚棠之时,他便也未在意。只是等到领了曹文举的人情,依照暗示翻开桌角最近那一张时,岚棠方才醒悟,竟是入了这特意为他设下的局。
“携美妾至此。”
其后自然是红觞与曹文举的相互唱和,一众旧友则皆在旁帮衬煽动。“君子盟”三个字被咬得甚紧,意欲自毁信誉的岚棠,反倒是被硬生生定下了十日之后,于此再聚的誓约。一室混乱之下,竟连白纸黑字的契书,都被签订下来。不得不说,除去那曹文举,岚棠的其他旧友,也都算不得什么省油之灯。
“爷就这么不愿妾身被旁的人瞧了去?”
身下一紧,却是因了岚棠骤然间的使力。同我相接愈近的男人,吻下我细密绵长的半声嘤咛,而后抬首,定定瞧我。
“你,只可以,是我的。”
这句话,太过决绝,却又太出奇的脆弱。
我曾怀疑这跨院的主人,似是近妖。而如今,一度静若春潭,又似春潭般难窥其深的岚棠,或许已然被我觉察到了什么。
可万未料想,春潭之底,竟会是尽皆薄冰。
难以踏足的薄冰之下,又为何物?
而我,究竟还会否有勇气与命数,继续深行……
“今早少爷挨的那几下板子,奴婢看着可都是揪心得很呢!”
群青替我摘下掩着面的罗纱,挂在了身后的多宝架旁。
这以纱遮面,还是她夜里想出来的主意。今早只是试探着同岚棠提及,怎料却极称了他的心意。如此也算群青立下一功,岚棠对待她的态度,都好转了许多。
先时,是我与群青,皆想得过于复杂。其实只要一张近似于帷帽的罗纱,岚棠便也并非不肯通融。我答应下决不多言妄动,岚棠便也平静着点下头来,携我至大夫人那里问安。至于今后在府内各处走动……大抵,也终会有商量的余地。
岚棠未曾提出来群青的此种对策,许是半因关心则乱,未能思及,另一半只因他心底深处,终归望我能独处房中?可至少,自大夫人出现在跨院之后,群青的法子,便已是眼下最优的让步之策了。
已然回过身来,群青仔细盯着我瞧过半晌,才终舒了口气,低声叹道:“昨晚上屋子里暗,奴婢也没敢多瞧……幸亏主子您这张脸,未被少爷伤到。要不然,原是这样的好相貌,哪怕有半点差池,也都万般可惜,教奴婢不忍见的。”
“就算昨夜少爷他不曾伤了我这张脸,你又以为,女子的容颜能留得住多久?”淡淡笑过,我不愿去想母亲口中,从来都是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旧事,于是回望群青,故意刁难她道,“倒是你这个鬼灵精的,前一句还心疼咱们少爷,后一句倒又关心起我来。你且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是哪一个?”
“主子您可真是冤枉我了。”
群青扯着我的衣袖轻轻晃了,故作委屈之状。
“岚家的家法,打得如何结实,主子是没领会过的。若平日里罚在护院的那些个粗人身上,都够疼上好久了呢!今早结结实实打在咱们少爷身上,少爷却还偏要硬撑,转身就去府衙……唉,奴婢可实在是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