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回魂了?”他喉间似逸出半声轻笑,却又缱绻系于舌尖,糅进这一句逗弄戏言,自此踪迹难寻。
岚棠藏得很好。
我却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足够好的点子,好到不消片刻,便能凭此愉悦他的心情。
“且说说,爷,你是要,还是不要?”
他问得太过风轻云淡,甚至,调子里竟似有少许的玩世不恭。
我抿唇未答。
岚棠的问题,太过锋锐。表面上,无论我此刻怎样作答,都不可能讨了他全部欢心。而内心里,我本来便不知答案。
户部尚书家的独子,于我,于一房卑微下贱的妾室而言,分明要不起、不该要。
既是不该,便不能去想。
法则之16
道理清楚明了,一如最初我回与岚棠的话。
本不该奢望的东西,我便素来不想。
可这世上,唯独有一个他,令我心意难平。
明知不可为,我却无法肯定,自己尚能够清醒多久,能够冷静到不去触碰这天涯咫尺,刻骨相思。
明知不可为,却欲……为之……
他分明只应是调笑罢了。
世家子弟,再擅长不过的伎俩。
可岚棠眼中的神情,却过于凝重,过于认真。
我久久不肯作答,惹得原本伪装甚好的人,竟被眼中的神情尽数出卖。
或有紧张,或是焦躁,岚棠无意识地以指摩挲,带得我与它相接之处,下颔最是细腻敏感那寸肌肤,悄然战栗。
便只在瞬息罢了。
不及这暧昧战栗游遍全身,我自面前人明润的眼眸中,终是瞧见了那恍似自己的女子。
情深若此的全神贯注,炙热却温润的明亮眼眸……
分明,过往次次皆已烙上心房。
记忆,痛,鲜明。
我又哪里再需要迟疑不定、进退两难?
面前人,仍旧是昼夜错综的罅隙间,纤尘不染的那株棠花。而我,是无处安身的尘。或许偶尔,当晨风和着朝露凝于蕊上,我才得以在明润的朝阳下,窈袅成烟。
可等到如云遮眼的雾露散去,又当怎样?
终归青烟作尘,一世随风。
岚棠,你若喜欢,我便是那“妩儿”。等你倦了,醒了,厌了,欲再寻我,我定当无悔无怨,无影无踪。
勾唇,回望进再熟悉不过的明润眼眸,我清楚得很,此时该做什么。
我是“妩儿”,却又不是。
呵,我甚至可笑地,连“妩儿”究竟为谁家谁人,都不曾真正晓得。
可又如何?
此时此刻,我只需清楚,须该怎样答复岚棠,便足够了。
无所谓我到底要他不要。岚棠想知道的,只是一个名为“妩儿”的女子,诉出的答案。
若换作是她,定然会对他坦荡直白,尽道衷肠?
“怎会不要?”嘴角的笑,一如春波般漾开,“自然是要的,相公。”
本停在下颔处的指尖,压上唇间。
“相公我,知晓了。”
已无需我多言。岚棠笑得极灿,神情明润非常。比起曾经的相似时节,这双眼眸,都更像是长夜尽头的天光。
这一次,这声“相公”,恐怕唤得最为清醒明白。可笑这对面之人,却甘愿同我一道,如此唱作俱佳地自欺欺人。
而后鸳鸯缠颈,帐摆流苏,岚棠由形至神得尽了满足,我亦不枉费凝了暖炉已久,总归解去困惑……
曾几,蜷在母亲那不过方寸的院子里时,姜老爷的一众姨娘,没少操心过我的见识与修养。
的确。
那本该内外兼修,智勇双全的二十姨娘,却瞧来瞧去,竟只似个难登大雅的俗鄙妇人。到底是风尘里出来的贱娼,被她们高看作什么劲敌,简直该半点资格也无。姜老爷准瞎了眼,才非得是那么个妾室,不纳不可。
彼时,偌大的姜府里,自视高出母亲甚多的一众姨娘,少顷便皆转了风向,只随意将母亲置于一旁。待到我生在这姜府,那些个姨娘们更是群策群力,操心起我惹人烦忧的前路。
姜老爷抬进府的姨娘,不少自没落破败的文士家中而来。毕竟商贾这身份,到底算不得有多体面,姜老爷这做买卖的,便多半是想从后院入手。就算只多了几个酸书生的女儿,大抵也是好的。
各位“书香门第”的小姐们进了府来,见识过如母亲那般娼妓的俗不可耐,等到得知这二十姨娘生了排行第五的姜家女儿,便一个个怕我日后丢了她们的人般,争抢着替母亲教养起我来。就好似,姜家五小姐若全凭其生母教养,日后便恶劣得,定能胜过二十姨娘一筹。
甚至大夫人有了姜七之后,竟也跟着这群忧虑过度的女人一道,间或照拂起我。
似七姨娘那般,早早便生了姜二的,如此行事,或许只因素来自持,看不惯母亲罢了。
至于余下的大部分人,呵,比起担心我污了她们的眼,倒不如说,是担心我阻了众位妹妹的路。
等到姜五出了闺阁,俗不可耐的名声若是传开,姜家女儿尚还有谁肯要?
此事非同儿戏,就连正房里的那位,都不得不为亲生的姜七盘算。
其实,这姜府的女人们,顾虑得虽说在理,却又太过夸张。德行才艺固然重要,可除去姜七,姜府的小姐们,日后都不过是身份微贱的妾。
本来贱妾,便是供她的男人狎弄。至于品性学识,只要中规中矩、不伤大雅,就算平庸无奇又有何妨?
母亲却是对于众姐妹的假意殷勤,看得甚开。她自有一套秘技忙着相授,而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既有人愿替她教,她当然乐得清闲。坐看一众的姐姐们,争着为她家女儿锦上添花,不也是一桩美事么?
可到底,后院里各位姨娘,所作所为也只是锦上添花。
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而这姜府里,又有谁真正愿意,其他的孩子压得过自己的骨肉?
对此,母亲倒是仍看得开。她本便不在乎我是不是江州首屈一指的才女,她在乎的只有,我是不是一个妥当的妾。
“七姨娘又捧了一大叠的丹经野史给我。”
取下头上的瓷瓶,我向前屈身,绷直了脊背,将瓷瓶回手立于背上。
“就算是想要我日后飞仙,可只凭这不着边际的杂谈逸闻,如何也炼不出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我便不信,她那一心要当上正妻的姜二,也会拿这些东西当什么功课!”
“知道什么叫‘艺不压身’么?”母亲闻言,却是笑着取过桌子上那叠书册,状似漫不经心,竟放在了瓷瓶一旁。
我立时抬起了身子,惹得瓷瓶险些倾倒。好在她及时伸了手扶住,而后撤去那瓷瓶,只以手按于书上,将我顺势朝下方压去。
“五姑娘你有这么多开蒙的师傅,又所授不同,教你读书教你音律,教你作画教你棋局,别人家正房嫡女都难求来的待遇,你竟也不知足!”
三两句劝过了我,母亲收回手去,却又闲闲翻起最上方那一本书。
“你倒是同姨娘讲讲,这丹经之书,说的都是些什么?”
“若是《内业》、《丹髓歌》那些认认真真记述了炉鼎、关窍、精气或理法的,倒也算好,可丹经却也有旁生出这些不详实的。其中所述之事无从考据不说,连笔者实为何人,都难辨别。”
忆起初时曾细读过的那几本书,我话里便带了丝嘲讽之意。
“就拿我早先翻过的一册来讲,竟整本都在讲炉膛的风孔。还说这世上有什么冶铁锻钢的神技,只为旧时帝王所用。强燕之所以灭韩伐鲁,皆仰仗这技法造出来的利刃。”
忍不住凉声轻笑,带得身形稍晃,便惹来母亲责罚一般,拍上我的脊背。
“姨娘,”不甘被如此打断,我连忙站稳身子,复又开口辩解,“莫说彼时诸国皆以铜炼器,就算是真有这等神技,书上也说得明白,直至燕国倾覆,谙于此道的匠人早便被燕帝赶尽杀绝,一个也未留于新朝,更别提如今天下了。”
彼时,那书中之事,我半点也不信。七姨娘捧来的书,想必连她自己都不曾仔细瞧过。便是在那本书下,紧邻着的一本,恰就记载了燕朝旧事,两书却出入颇多,甚至互相矛盾。
依另一册所言,燕国得以炼造精钢,只因其独拥白炭。今人冶炼全凭煤石,旧时却只能燃炭。就算是如今的红箩或兽金炭,都不及曾经那白炭燃时的热度。燕国既亡,白炭制法曾几度再落于帝王手中。因此法关系国之安危,每有朝代更迭,匠人便遭逢前朝杀戮,如此往复,待到今时太|祖开国,便只有并县陈氏一脉旁支,尚且可制白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