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不麻烦。学生们马上要做操,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做做?”
“我高中毕业就再没做过,估计忘得差不多了。”
“没事,跟在他们后面比划比划,活动下筋骨,对身体挺好的,我这一把年纪还天天跟着做呢。”
齐校长热情的邀请不容我拒绝,只得答应下来,跟着他绕到队伍后方。
陈文宇脚下不知何时冒出一个磁带式收录机,这东西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随着声音响起,他带头做起了操。
学生们学得有模有样,我和齐校长也照猫画虎似的跟着做。
“陈老师真是全能,不仅会教课,操也做得好。”我向齐校长感慨道。
“是啊,如果不是他,这所学校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下去。这所学校建校7年,除了我和另一个本地的周老师,大多数人待几个月就受不了了。陈老师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师范学院的学生,学校安排他来这儿短期支教,当时只有我和周老师苦苦支撑。一般学生在这儿支教几周拿个证书就回去了,他了解到我们这里的情况,对我说毕业以后想来这里当全职老师。我既惊又喜。其实我一开始挺怕他一时冲动之后会反悔,没想到他韧劲儿十足,一待就是三年。”
虽然昨天已经知道陈文宇在这里当了三年老师,但我以为他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调来的,那副沧桑而成熟的面孔,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
“陈老师大学毕业才三年吗?我还以为他怎么也有三十了。”
“他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年轻,这些年任劳任怨憔悴了不少。”
“他还真是个好老师。”
早操结束后,我与齐校长告别回到教室。
接下来,是语文课。
陈文宇给学生们讲《清明》,讲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时,一个小姑娘突然问他:“诗里的人过清明节为什么要喝酒呢?”
他答道:“为了消愁。”
“那他为什么不去玩儿呢?”
“因为……”
陈文宇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他。
“因为大人都是笨蛋。”我如此说道。
班里的孩子们哄堂大笑。
“你别捣乱!”
“我说的是实话。李白就看得明白,既然‘举杯消愁愁更愁’,那就不如‘明朝散发弄扁舟’,出去玩玩多好。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好多大人却不懂,不是笨蛋是什么?”
“你懂的可真多,书给你,你来讲!”
“讲就讲,多大事,我都不用书。”
学生们鼓起了掌。
我从最后一排跨过整个教室,来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诗人是一群特别感性的人。说的通俗点就是矫情,开心要作诗,不开心也要作诗。当然,大部分都不怎么开心的。很多诗人事业受挫,比如被贬谪或者不被重用的时候,喜欢作诗抒发不快,其实就是在背后吐槽。这首《清明》就是杜牧调任途中作的,调任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贬官。虽然写的是行人欲断魂,但显然他自己心情也不好。你们听过那句话吗?‘悲观的人看什么都是灰色’,大家不要学他,你们这么年轻应该多学学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多浪漫,多有朝气。”
我几乎把一节语文课上成了历史课,讲了很多李白的生平事迹,学生们听的津津有味。
下课后陈文宇问我:“很喜欢李白?”
“毕竟是我本家。不,说不定是我祖先呢。”
“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当老师挺有意思的嘛。”
“你就教一节课当然有意思,当老师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讲讲故事就好了。”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学校里的男老师大多秃顶,我就知道教师这碗饭不好混。”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害怕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中午我们在陈文宇屋里吃了挂面。
“那个大巴一般三点多到,四点多走,你注意一下时间。”他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对我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多在这里待几天吗?”
陈文宇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嗯?为什么改了主意?”
“觉得这里还蛮有意思的。”
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但所说的话也并非谎言。这是内心实实在在的想法,想要留下来。
“你也挺有意思的,想留就留下吧。”
他喝下最后一口面汤,应允了我的请求。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跟着陈文宇一起去上课,只是座位由最后一排换到了紧挨着讲台的位置,也就是他眼皮底下。
在我的中学时代,这种座位一般是给不太听话,喜欢扰乱课堂秩序的人准备的特座。一方面因为前面和两边都没人,影响不到别人,另一方面和老师的距离那么近,做什么都会被讲台上的老师看得一清二楚,搞小动作的机会大大减少。那时的我在学校里过分乖巧,不要说在课堂上造成什么影响,连存在感这种东西都极为微薄,自然没有机会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如今我自己选了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在后面总想睡觉,离老师近一点,倦意就会少一些。实际上,因为离得近,我上课听得极为仔细,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毛遂自荐替他讲一会儿。几天下来,除了英语课,其它课都尝试着讲过。
不知为何,我一站到讲台上整个人就很放得开,不止声音更加洪亮,就连声调甚至气势都发生了变化,而这些我自己并未注意到,是陈文宇后来告诉我的。
下学后,陈文宇回宿舍准备晚饭,我照例留在教室辅导学生们写作业,小卖部也天天去,搜刮一堆零食回来与他们分享。
晚上和陈文宇吃过饭,他要准备第二天的教案,我不想打扰他就回自己的屋里躺着,躺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遂决定出去散步。
村子里黑黢黢的,寂寥无人,拂过的晚风让人觉得惬意。
走了一会儿发现一个矮小的人影和我一样在闲逛。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认出了那是王晓帅。
“这么晚不回家干嘛呢?”
“我等爸爸睡了再回去。”
“为什么要等他睡了?”
“他这会儿正喝酒呢,现在回去准挨骂。”
“骂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喝了酒就喜欢骂人,见谁骂谁。”
“你每天都要等他睡了才回家吗?”
“差不多,他不太想见我,我也不大想见他。”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子一颤。
何其相似的话语。
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拼命压迫眼球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我仍旧看不到他的五官。朦胧的月色下,心里不由自主地将幼年李未历的脸安在那副瘦小的身躯上。
他,真的不是我吗?
我忽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王晓帅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
“那他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
“妈妈走以后。”
“你的妈妈……”
“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爸爸说她嫌我们穷,还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信,他骗人。未历哥哥,妈妈,会回来的吧?”
他在呜咽。
我仿佛能听见泪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的声音。
在关键的事情上,我一向不喜欢撒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我也做不到。
所以我经常逃避问题本身。
可是现在,没有逃避这个选项。
要告诉他真相吗?
不,那样太残忍。
要欺骗他吗?
不,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忍。
思考,我需要思考。
“大人跟小孩子不太一样,有些事,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做。随着心情做事,是小孩子的特权哦。不管妈妈在哪里,她一定希望你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比起见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什么事?”
“当一个最棒的小孩。等你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妈妈一定会非常开心。”
“什么是最棒的小孩?”
“学习的时候努力学习,玩耍的时候快乐玩耍。”
“可是……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怎么会……你在学校里不是跟那么多小朋友都玩得很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