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75)

“那种程度?”

“破坏神道与树林的程度,”钱荐异礼貌一笑,“不才悄悄去陵园里瞧了一眼。”

难怪要选在宝庆寺见面!谢致虚恍然大悟。

“什么人能达到这种程度?”武理直接问。

钱荐异叹了口气,抬手一指——“此人可以。”

他手指的方向是佛殿后墙,琳琅满目的题诗刷在白墙上,如百花争奇斗妍,才气喷涌各不服输。

其中最狂的一副,草书飞白,枯笔如持刀。

是乾兴三年的少年状元侯承唐。

侯承唐也是三问书院的毕业生。

武理说:“他早就死了。”

钱荐异点点头:“没错,他早就不在了。”

盯着那首诗瞧了一会儿,又说:“承唐是我的学生。”

武理一下有点尴尬,和谢致虚相顾无言。

“抱歉。”谢致虚说。

“这不是我的遗憾,”钱荐异温和地说,“这是承唐的遗憾。他若能在世上多留几年,想必会有一番大作为。慧极早夭,是他的命数……那么你们所说的,又是什么人呢?”

“巧了,此人也姓侯,”武理说,“不过品性可远远不及令徒,要说聪明,也只体现在诸般歹毒手段上。正是郊山白马堡现任堡主侯待昭。”

钱荐异都不用多加思索,他早在遇仙大会邀请函上见过侯待昭的名字,当时就没什么印象,只能遗憾道:“以我之见闻,确实没在书院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书院毕业生也听过有到江陵府建功立业的,恐怕此番是帮不上忙,抱歉了。”

武理连道没关系,一边也觉得十分奇怪。一个不是三问书院出身的人会使用书院秘技,莫非有什么泄密渠道?奇了怪了。

“不过,”钱荐异又说,“我来到江陵后,倒是听到不少关于这位侯堡主的消息。”

谢致虚顿时紧张起来。

侯待昭还能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无非是两年前谋权篡位、恩将仇报的戏本故事。

谁料钱荐异却说:“此人担任安抚使后,广开良田、缓释兼并土地,江陵府的仓储得到极大充实。又裁减了驻扎的骑兵营,实在是很聪明的举动。若是承唐当年能顺利到江陵上任,这些举措恐怕早已开始实施了。”

师兄弟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中谁也不曾以科举为人生目标,没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钱荐异对侯待昭的欣赏。只知道侯待昭是小师弟的灭族仇人。

武理有些担心地拉住谢致虚的袖子,谨防他一时冲动。

“他做的这些,原来都是好事吗?”谢致虚问。

钱荐异是个很温和的教书先生,像许久以前侯待昭教他一般,耐心回答解惑:“一骑之费,可赡步兵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兵,江陵驻兵七千,骑兵就占了三千,此地依山傍水,地势不平,骑兵岂无所施,虚耗国力养骑,恐难持久。放归民用后,不仅省了大笔无谓的赡养费,同时能够兴荣江陵及周边的交通运输,何乐而不为?”

在寺庙门口分别是,钱荐异告诉了他们遇仙大会的举办时间。

谢致虚一定要去参加,武理简直不能理解:“你疯了?现在最应该趁侯待昭顾不上我们,赶紧离开江陵,你竟然还送上门去!”

谢致虚没说话。他原本就没想过逃跑。不管是他利用徐晦,还是徐晦利用他,他只想看到一个结果——侯待昭一定要付出代价。

侯待昭在他眼里,原本只是杀父弑母的仇人,没想到在钱荐异眼中却是颇有才华的好官。那在江陵府的百姓眼里呢?又是什么模样?

杀了侯待昭对他而言是报仇,对江陵百姓而言呢?会不会是民间暴徒斫伤父母官。

大家到底是想让侯待昭还是他谢家人活下来,谢致虚想亲眼看看。

武理还要再说什么,面前竖起一只手掌,是奉知常。

常年一言不发,让他在很多场合下都容易被忽略,却因此得到了最佳旁观角度,沉默之中将每个人的想法都看得透彻。

不必再说了。奉知常平淡地告诫。

第62章

回到家中,直到吃晚饭,谢致虚都一直没有说话,中途鱼管崇来过一次,看上去本来想同谢致虚说点什么,最后也无法,只得叫了武理出去。

晚饭过后,谢致虚一个人又去了鱼管崇养了一缸锦鲤的天井院,开间狭窄,两侧游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是个幽僻所在,适合独自发呆。

鲤鱼已成了精,一有人的脚步声响起,便争先恐后浮出水面,接二连三地吐泡泡。

谢致虚趴在缸边瞧了一会儿,用手指挨个戳破。

湿漉漉的,沾了一手水。

跟着先生住进邛山后,他的性格确实变了不少,也是心中知道再没有家人给自己撑腰,行为举止都收敛许多。更有先生为阻止他回去报仇送死,将他绑起来困了多日,叫他明白了谢大少爷如今什么也不是,连傍身的武力也全无了。

之后他就不复年少是张扬的模样,倒有了点他爹一直期许的读书人的斯文。

一条肥大的金银鳞当那总在水面上戳来戳去的玩意儿是什么吃食,一口嘬住谢致虚的手指。

哎哟。谢致虚愣了愣。

有轮子从游廊里滚到他身边。

谢致虚像被人窥破了幼稚行为的毛头小子,瞬间抽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道:“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奉知常没搭理他,也往缸中瞧。

“嘿嘿,”谢致虚尴尬笑了笑,“这傻鱼怪好玩儿的……”

傻鱼冲谢致虚吐出一连串泡泡抗议。

奉知常余光里飞了他一眼,细长的眸里酝了点欲言又止的情绪。

谢致虚便安静下来。

——你见过大师兄吗?

自从大观塔那一晚被谢致虚逼得说了几句话,奉知常就再没开过口,武理和谢致虚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邛山的大师兄名唤孔绍述,农民出身,因断了一双手臂,家里又不养闲人,十七岁流落在外,被先生捡回山庄。

‘没见过,不是说早好几年前就离开山庄外出云游了吗?’

奉知常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告诉他:

——大师兄的家乡,土地尽皆被当地一户豪门地主占去,佃户每年要交三份税,一份朝廷征的人头税,一份帮地主上缴土地税,还有一份供地主全家吃穿。自己家里什么也留不下,锅里永远只有十指可数的几粒米,生三个孩子两个都得饿死在半途。

这几乎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常态了,谢致虚还是第一次听奉知常讲述这些事情。他从小生活富足,后来又有先生养着,虽略知一二,却没有多具体的概念。没想到与他吃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大师兄竟有这样的经历。

——佃户们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终有一天等来了行侠仗义的绿林侠客。

奉知常靠着椅背,眼底倒映着因华光渐褪而蓝得格外澄净的云天,将故事娓娓道来。

——那是一位英姿飒爽的侠女,自报名讳为秋江月。

地主们自知缺德,都会聘请恶霸打手做保镖,无奈秋侠女艺高胆大,只身闯入庄园揪着地主肥耳将他拖到佃户们面前,劈柴的砍刀大剌剌架在地主肥得看不见的脖子上,逼他签字画押一份免税契约。

孔绍述是他家老二,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无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二是个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要是秋江月再晚来一年,他指不定就要饿死在田边,连过路野狗都懒得啃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孔绍述是个厚道人,心中一直记得秋江月的活命之恩,邛山的大家互相聊起身世,他都乐意翻出来回味一番。奉知常入门时才九岁,几乎是孔绍述带大的,这故事他听得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从没告诉孔绍述,那位秋女侠正是一手造成他残废流离的罪魁祸首。

一个人既可以做别人的仇人,也可以做另一个人的恩人。

谢致虚安静听奉知常把大师兄的故事讲完,他到山庄后大师兄已离去多年,留下的痕迹很少,庄里做工的女孩们也换了一批,从没听人提起过孔绍述。

没想到大师兄与二师兄之间会有这样的纠葛。

他没有问奉知常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答案显而易见。

两个人面对鱼缸双双无言,墨迹逐渐浸透半边天。

期间鱼管崇拎着鱼食过来逗鱼,将这木雕似的两人打量一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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