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68)

谢致虚不说话,舌头在口腔内舔了一圈,尝到一点不说也知道是什么的小颗粒,顿时一阵反胃。

“皇帝骨灰的滋味怎么样?”徐涛突然问。

一阵耳鸣。

“你说什么……”

徐涛定定观察他的反应。

谢致虚一张嘴,像有一堆骨灰卡在喉咙,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再看徐涛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心中顿知不妙。

“快要连我是谁都看不清了吧,”徐涛的声音时远时近听不真切,“皇帝生前昏庸,死了也要为祸人间,就让你也尝尝一叶障目五感俱失的滋味如何……”

长夜骤然降临。

徐涛站在原地,看谢致虚握剑乱砍,一时还近不得他身。

“啧,真麻烦,”徐涛自言自语,“不过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连话也不能说,留你在这塔里,想必也跑不了。”

他翻身上窗,小心踩实脚下的踏板,待自己下到地面就要将踏板收回塔内。

窄小的窗口里,童年好友宛如陷入癫狂,刀剑无知无觉地砍在书架上,神龛被削去一半。

徐涛知道他这是防备自己趁虚偷袭。

“堡主要我处理了你,但我不想杀人,”他说,虽然里面的人并不能听见,“你就待在这里,等到堡主的遇仙大会圆满结束,如果那时你还活着,我自会放你出来。”

“再见了,我的好兄弟。”

侯待昭刚加入归壹庄不久,献过一计酷刑。将人关在四面以棉布封死、半点不透光线声音的黑屋之中,不知日月替换光阴轮转,数日后放出必定状若疯癫,为解脱折磨有问必答。

谢致虚在失去五感的一刹那,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真有你的,侯待昭。

即使他确实已不再了解徐涛,也不会傻到认为凭徐涛自己能知晓陵寝佛塔机关、知道皇帝骨灰的用处。他从城中赶回徐家,正瞧见徐涛从山上下来,可能是去找二叔小叔婉媛,也可能是领了新堡主派的任务。

徐涛真是从侯待昭处学了不少手段。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在挥剑中耗尽体力,不得已停下动作,心道没办法了,要杀要剐都随便好了。

然而实际上也不知道徐涛还在不在,甚至不知道清净天有没有握在手中,自己究竟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

强烈的晕眩令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处境,心跳和呼吸都被显著放大,他感到自己可能是呕吐了,但闻不到秽物的气味。

谁能来救我?还有谁知道我在这儿?

对了,他想起自己临走前送回客栈的那封信。如果没有被家仆截留,成功送到了师兄手中,或许师兄会察觉到他被徐涛带走了。

是的,那封信并不如徐涛想象中是与师兄断绝交往,反而正告知了他的去向。虽然当时谢致虚还不确定徐涛为什么会独身偷偷回到山庄,但他一贯警惕,还是留了后手。

他贴着墙壁缓缓坐到地上,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突然失去力气就地摔倒。反正即使磕破脑袋也察觉不到痛楚。

徐涛竟然会背叛自己,谢致虚万万没有想到。他不禁怀疑起从前两人亲密无间的友谊是不是一场错觉,或许自己早在相处中的某一刻彻底得罪了徐涛,以至两人落到如今出卖算计的局面。

有过这样的一刻吗?

满山红樱盛放,归壹庄昔日笑语晏晏重新在耳畔响起。

小景!

景回?

少爷……

黑暗中生出幻觉。

有父母的声音,有吴韬胜似兄长般亲切的呼唤,婉媛不远不近带着笑叫他的名字,徐涛从院门外跑进来

——走啊谢景回!咱们上街玩儿去!

第56章

庄里的叔伯总说是徐涛那帮小子带坏了少爷,其实也没什么错,谢致虚他娘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出身的闺阁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要按他娘的教法,谢致虚无论如何不至于大晚上的跟人溜去花街柳巷吃胭脂。

胭脂没吃着,被他二叔当场抓获,拎回庄里当堂□□。

他爹胡子都气歪了:“你是我谢家独子,怎得落得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他娘倒是很理智,也不见如何生气,只拿眼睛瞅堂下一群半大小子。谢致虚其实怕他娘胜过怕他爹,爹好糊弄,说几句软话就过去了,娘却精明得很。

“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成天在山上住着,脑子里什么时候装过男女□□,”他娘发话了,“是谁教的他这些事,撺掇他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自己交代清楚。”

二叔一脚将跪在他旁边的徐涛揣了个屁股墩儿,大骂:“就你他娘的没出息!”

堂里还跪着张三李四王五,之所以还没批到他们头上,完全要多谢他们爹娘不在场。

徐涛委屈得很:“不是我!”

“不是你能是谁!”

张三李四王五瑟瑟发抖。他们和徐涛谢致虚不一样,一个搞不好,可能全家都要被逐出归壹庄。

谢致虚大叫:“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闭嘴,”他娘说,“有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他的事!”他爹也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要敢当。”

谢致虚那时已经有十五了,要说他完全不懂,那是不可能的,春宫夜画徐涛都不知给他捎了多少本。他此时意识到,他娘也不是从来都能保持理智,这件事上,明显是在偏袒儿子。

庄里要论拼爹娘,他谢致虚就没输过。谢致虚偷偷瞄一眼徐涛,没想到徐涛也正在看他,委委屈屈,眼神里包含怨气。

看来徐涛也意识到,今日之事要担责,准是从他和张李王四人之中挑一个背锅。

你怨屁。谢致虚朝他比口型:本来就是你非要去的!

堂下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谐趣之意溢于言表,在各怀鬼胎的众人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少年郎火气正壮,逛花街算什么,大爷我十五的时候,姑娘都有了。小景这怂货能干嘛?他敢摸姑娘的手么。”

他爹叹气扶额,他娘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他从地上蹦起来,得救一般叫道:“哥!”

唯一敢在高堂之上、当着庄主主母的面出言无状的,是他爹义子、他谢致虚的亲哥、庄里都打趣地唤作吴小少爷的吴韬。

鸭卵青的素净锦衣,踏一双束腿鹿皮靴,身形挺拔如修竹,生得脸嫩,常含少年人蓬勃的朝气,比谢致虚还像谢家的嫡系子弟。一个俊逸活泼的年轻人。

“跪好。”谢温一个眼刀,谢致虚又只好跪回去。

“小韬,你可别想为你弟开脱罪责。”

吴韬背着手,腰间银铃一转,轻松道:“那我就要先问问徐二叔了,你可是从花街里哪位娘子的床上将这几个小子衣衫不整地逮回来的?”

徐晦正要说话,被吴韬打断:“还是人家正要行其好事,被二叔你不通情理地打断?”

徐晦又要说话,吴韬正色道:“既然又没有上床,又没有亲嘴摸手,如何说我弟弟就是去狎妓,不是去与佳人吟风弄月、对酒兴歌呢?”

徐晦不想说话了,徐晦脸黑如灶底。

吴韬对众人露出一个无害又胜券在握的微笑。

“吴执事此言差矣。”

此时堂下又有一个声音。

“俗谚有云,瓜田李下。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若要吟风弄月、对酒兴歌,自有清馆茶楼可去,花街柳巷本非正经场所,少爷们行走在外,代表山庄脸面,如何不知避嫌?”

一听见这个声音,谢致虚就十分头疼。庄里要说最能讲圣人之言的,一个是他老爹谢温,另一个就是此人。他老爹是大字不识一个,平生最崇拜读书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没事就要念几句充门面。

而说话的这位是个真正的学问人,五年前被山庄收留,谢温命他做谢致虚的教书先生,从此就子曰圣人云的,把谢致虚念叨出了一个条件性头疼的毛病。

然而此人却非寻常须发皆白、胡子大把的教书先生形象,是个不折不扣的俊朗男子,刚到归壹庄时,瞧着也才二十出头,和吴韬一般年纪,学问却已深沉似海,连庄里的文书都甘拜下风,直言此人乃是状元之才。

这个人,就是侯待昭。

谢致虚偷偷回过头去,瞧见堂下侯待昭和吴韬,一左一右对峙两侧,如针尖麦芒各不相让,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人不知为何总是互相瞧不顺眼,但凡见面必要掐架,若是平常他还可以抓把瓜子当看戏,可今日这二位斗法的对象正是自己。阿弥陀佛,真希望自己不要被当堂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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