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67)

不必再做别人的跟班,这也是徐涛朝思暮想的心愿。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涛警惕起来。

门僮想也没想:“就刚才,后脚刚进门,少爷您就回来了。”

他不是跑去住客栈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徐涛狐疑地走进院子,暮色四合,郊田灯火稀疏,光线昏暗里,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低头擦拭清净天的剑身。

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徐涛忽然有些紧张。

“回来了?”

谢致虚闻声抬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鼻腔里嗯了一声。

“怎么了?”徐涛坐到他身边,“这么晚回这边过夜,把你师兄晾在客栈?”

谢致虚没吭声,铮然收剑回鞘。

徐涛便了然一笑。他太了解谢致虚了,毕竟是穿一个裤衩长大的。这人从前和庄里置气也会到他家过夜。

“我说的没错吧,除了我没人能理解你,回到江陵你还能依靠谁呢。”徐涛游刃有余道,哥儿俩好地拍拍谢致虚手臂。

谢致虚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徐涛没注意到,他正捉摸着城里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去逛逛佛殿街夜景吗?晚上宝庆寺有灯会。散散心吧,你不是很久没去过了?”

谢致虚思索片刻,欣然答应,并让徐涛稍等,他要给客栈回一封信。

徐涛谨慎道:“什么信?”

“告知一声,我不回去住了,免得他们等我。”谢致虚回答。

这个可以有,徐涛松了口气,看着下人将信揣进怀里,纵马往城里去。

谢致虚走在他前面,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徐涛勉励克制住自己怜悯的眼神,不让谢致虚察觉到他送出去的那封信将自己真正推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陵的夜集市没有苏州熙攘,但毕竟是谢致虚从小看惯的景致。他和徐涛并肩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小时候背着爹娘溜出来偷闲贪玩。

“你小时候叫我爹什么,还记得吗?”谢致虚随口问。

“大伯啊,这个忘不了。后来改口叫庄主,你爹还经常纠正我。”

“为什么改口了?”

“老头不让,觉得有失尊卑。”

“山庄都是一家人,原来还分尊卑吗。”

“嗐,那是你大少爷不知民情。要不怎么你和我们玩儿,大家都说是我们把你带坏了。庄主虽然允我叫他大伯,也没说要把你们谢氏基剑传给我。”

徐涛开了个玩笑,自己哈哈笑起来。

笑完才发现谢致虚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好笑吗?”徐涛心情似乎很好。

谢致虚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宝庆寺外,前朝建筑标志性的飞檐四角挂着金纸灯笼,通红明亮,前院佛寺灯火璀璨,后院陵寝没入黑夜。

“进去吧。”徐涛说。

第55章

佛说施灯功德,彼善男信女,於临终前更复得见四种光明,见日轮,见净月,见诸天众,见如来坐菩提。

大观浮屠的陵寝前,佛殿长灯经年不休,每到夜晚便成为临终者引路的光明。

谢致虚在佛殿前站了站,听众僧念晚功课,弥勒大慈悲像在明光中熠熠生辉。

“我们到后院去。”徐涛催促他。

后院沉睡在一片黑夜中,与前殿的华彩仿佛分割出两个世界。更是连一个游人也没有,显圣门已经关闭了。

“翻墙进去!”徐涛兴奋地说。

谢致虚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后面是陵寝,你进去做什么?”

“你以前说过想进去看看,忘了吗?”徐涛提醒他,“整个江陵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那就是这儿了。你想留下遗憾吗?”

他们两人从前都是少爷做派,天不怕地不怕,好奇心异常旺盛。没想到徐涛到现在还保留了这种冲动,然而谢致虚已不是从前的大少爷了。

“算了吧,人家明令禁止入内——喂……”

徐涛已翻身骑上院墙,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环顾神道周围无人,招呼谢致虚也赶紧上来。

距离神道两百步外有一间小庙,窗下亮着豆大灯光,是守陵人的寝居。他俩翻墙进来,连夜里栖树的枭鸟都没有惊动。

神道两旁镇守着石兽,往里走,是南平王朝的文臣武将,文臣执笏,武将仗剑,任凭陵寝之外已是几番改朝换代,这些石雕仍天长地久地守护着皇帝安息。

临近了才越发觉得浮屠之巍峨高大,两人绕着底层转了一圈,没找到入口。

“算了吧,”谢致虚说,“这是给人家安眠的地方,就没想过要外人进。”

徐涛不说话,手掌贴着砖面摸来摸去。

“找到了。”

他抠着缝隙夹出一块砖石,露出一道幽深的小口,继而伸手进去,哗啦拽出一条铁链。

谢致虚在旁看着他操作,心中惊讶非常。陵寝是宝庆寺的秘地,从来没人可以如此了解这座佛塔。

那根铁链接着又牵出一块踏板,微妙的机括声沿着底端一路传到塔顶。往上看,踏板攀着高塔,螺旋状蜿蜒进浓酽的夜色里。

“走。”徐涛一脚踩上踏板,示意谢致虚跟上。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谢致虚怀疑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吹下塔落得和高风亮一样的下场,但看前面的徐涛,背影稳稳当当,果然是内功心法大为精进。

大观塔原来在整个江陵府的中心位置,俯瞰城市,唯有脚下一亩三分地全无灯火,仿佛一颗黑乎乎的心脏。

走到塔顶,一共三百六十级台阶,象征日月轮回。塔顶开了四扇方窗,徐涛带他翻进窗户。

月华皎洁如银流水,挥洒在生漆地板上,照得四围书架文册一片敞亮。

谢致虚翻看几本,都是前朝有关修仙炼丹长生不老的记录。

除却这些书籍,就只剩下中央神龛里供奉的小瓷坛。

全江陵府的百姓都知道,大观塔里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生前的极致追求就是升天成仙,要求臣子将自己的尸体火化,使灵魂脱离□□凡胎,升入喜乐天。

徐涛告诉他,这个皇帝除了一心求仙,还有一个臭名留传史册,那就是偏听偏信,蒙蔽耳目。

“任人唯亲、信臣弄权都不足以形容皇帝昏聩的程度。传闻有一年严冬,皇帝的宠臣作诗,将冬日绽放的白梅认作梨花,引得朝堂内外尽皆耻笑,皇帝便连夜用火盆将皇都置于碳烤之上,一夜之间气温回升,宛如骤然入春,那冬日白梅生在春天,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梨花。其偏信若此,死后便得了一个‘章’字作为谥号,章同障,说他一叶障目不见大观。”

大观塔巍峨九层,塔顶的皇帝却障在一方小小瓷坛中不见天日。

谢致虚不禁十分唏嘘,问徐涛:“你小子什么时候还了解过南平皇帝的典故?”

徐涛没有回答,反问:“你知道整个江陵府,千家万户众目睽睽,哪里能找到一处绝无人偷窥的地方?”

“……”

“那必然就是此处,在这佛塔陵寝之内。江陵地界人人抬头都能望见高塔,却反而不再给予更多关注。”

徐涛在谢致虚的注视中走到神龛边上,伸手揭开了瓷坛封盖。

谢致虚:“!!!”

其中并没有舍利,而是一坛骨灰,徐涛将手探了进去。

“喂!”谢致虚大惊,“你好奇过头了吧!”话没说完,便极有先见之明地拔出清净天,果然下一瞬徐涛猝然回手,像他甩来某样东西。

清净天抖开一道剑气,将那黑影击散,化作灰飞扬尘。

他原以为徐涛是在骨灰坛中藏了什么暗器,要猝然发难,没想到真是向他抛了一把骨灰,顿时不及防备呛咳起来。

徐涛在飞尘之后掩住口鼻,静静看着他拔出清净天:“谢景回。”

谢致虚吃了满嘴难以言喻的尘埃,十分愤怒:“你到底想干嘛!”

“你竟然朝我挥剑,”徐涛平静地点点头,“你果然已经猜到了,你是不是看见我从山上下来?”

谢致虚也冷静下来,月光在剑身上一闪,摆开防御的架势。

“我不知道,”谢致虚说,“你上山可能是去找二叔,也可能是去找婉媛。”

“我爹有事去了外地,明日清早才回来,家里没人告诉你吗。”

徐涛根本不信谢致虚的话。清净天的剑芒扫到他脸上,徐涛叹了口气:“你紧张什么,以你的身手,我一旦失去偷袭的机会,难道还能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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