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待昭今日是火力十足,上来一通“君子三戒,少时戒色”“好德如色”“发情止礼”,讲得堂下众人俱是昏昏欲睡。
谢致虚已毫无求生欲,恨不得立刻给他爹磕头,自请求去宗祠清净清净……不是,反省反省。
最终是他娘一句冷冷淡淡的质问,问侯先生是想让这几个小子都自刎谢罪吗,才算结束了魔音贯耳的折磨。
他娘一向不喜欢侯待昭,觉得这样年轻有才华,却志向不明,甘愿留在山庄半归隐的人,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尽管他也谈不上喜欢这位老古板的教书先生,却觉得是他娘想多了。庄里除了他娘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主母想太多。
出了高堂,谢致虚正要找吴韬,却见吴韬已径自往侯待昭方向去。
侯先生依旧板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像个古板老头,吴韬嬉笑着凑过去:“先生今日脾气好大呀。”
侯待昭漠然道:“不及吴小少爷十五狎妓语出惊人。”
眼见又要吵起来,吴韬却笑得更开心了:“咦,原来先生吃醋了么?”
谢致虚正要偷听,徐涛却拽着他胳膊:“快走。”那表情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竟是不愿再往那二人处多瞧上一眼。
直到后来某一天,谢致虚才明白那表情中的意味。
那一天是吴韬买下山下地主刘的樱桃园的第二年,头一年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只能看不能吃,吴韬绞尽脑汁,跟佃户们要到了石灰肥,果园太大不够用,又千里迢迢从大理进货。
第二年的果子终于饱满津甜,谢致虚才尝了两颗就被吴韬打手,得意洋洋地端去别处炫耀。
谢致虚被勾得口水直流,偷偷跟上吴韬,见他进了自己待不了一时片刻就要犯困翻白眼的院子——侯待昭的住处。
侯待昭布巾纶头,背身坐在凉亭里,看那熟悉的姿势谢致虚就知道,先生又在捧书阅读。
吴韬端着红艳艳的果盘轻盈地走到他身后,步伐快活得要跃起来。
“喂,吃樱桃吗?”
侯待昭读书的身影丝毫未动。
韬哥要挨骂了,谢致虚偷偷摸摸躲在院门后,侯先生看书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
然而不出片刻,侯待昭就放下书,转过身,冷冷清清的眉眼先落在吴韬身上:“能吃吗?”
吴韬笑眯眯地撩袍一跨,坐在他对面,嗓音里都带着樱桃吃多了的甜味儿:“能吃啊,怎么不能吃,你尝尝呗。”
“我多体贴啊,整个山庄除了我,还有谁会给你种樱桃。”
“不是你自己喜欢吃吗?”
“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我才不舍得吃,吃一颗嘴里都是心血的味道。哎呀,你和樱桃一样难伺候,得亏是我了。”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是给自己贴金吗?我这是在夸你啊,咱们庄里最有文化的人,细皮嫩肉的秀才,可不得好好伺候着?”
侯待昭忍无可忍,在果盘里捻了颗樱桃去堵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吴韬笑吟吟地含着红果子,牙齿一咬,鲜艳的汁水薄薄染了一层唇边。
谢致虚什么时候见过他哥这样讨好地歪头往人跟前凑,庄里其他人讨好吴小少爷还来不及。
侯待昭依旧没什么表情,端着清高的文人姿态,拇指却按在吴韬唇上,轻轻一擦。
谢致虚脑袋缩回院墙后。
“小先生,今天又在看什么书呀?”
“异闻志。”
“这是什么书?谁写的?讲了什么道理?好看吗?你觉得要是我的话,应该早上看还是午时看还是下午精神最好的时候看?”
“你的话,还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看吧。”
“别这样啊,小先生,看不懂我就来问你嘛!”
“这是麦客老先生游历四海的札记,你过来,看这个题注……”
谢致虚什么时候见过侯先生这样耐心好说话的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小韬哥和侯先生在人前的确关系不和。那时候侯先生刚到庄里来,谢温喜欢他出口成章的学问,予以收留,庄里其他人却有些排外,不太待见新来的。
吴韬也是其中之一,众人议事时总喜欢挑头找侯先生的不痛快。
谢致虚和徐涛躲在屏风后偷听的那一次,众人正在商讨庄里越来越多的人口如何分散管理有效利用。
秦择木建议多出来的人口干脆赶出门好了,反正庄里也养不了那么多人。
小叔说的话当然听听就过了,没人会较真同这弱智讲解其中利害关系。
二叔徐晦建议在别处建立分庄,将多余人口前往分庄独立经营管理。
“那谁来管理分庄呢?”谢温问。
徐晦说:“大哥要是信任弟弟,弟弟愿意为大哥开拓分庄。”
太明显了!连谢致虚都尴尬得脚趾抓地,您想自立门户也太明显了吧二叔!
吴韬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翘腿靠在椅背:“得了吧。”
堂里一时寂静。
良久,谢温的视线落到某个位置:“先生有何见解?”
所有人都看过去,最末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素衣文人,安安静静并不插言,眉宇间却沉稳得很。
“这些人口既不能驱赶,也不能白养。不如将他们用作劳力,输往城中各处缺乏短工的地点,譬如码头、作坊、或者镖局。”
徐晦皱眉:“你是说把人卖给别处做劳工?”
“当然不是贩卖,”侯待昭游刃有余道,“只是山庄与需要劳力的主顾签订合约,我们出人,他们出钱。所得钱财山庄与劳工分成。”
大家都在思考方案的可行性,只有吴韬笑了一声:“您这纸上谈兵可真是,哪有人愿意白给别人做工赚钱?自己出力何不自己拿全份?这些劳工一旦输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大家又开始思考吴韬的发言。
侯待昭沉静道:“在下以为归壹庄与寻常商户人家并不相同,乃是江湖门派,门中弟子贵精不贵多,忠心要放在首位。没有归属感的门人,强留也无益。”
“哟,按小先生的标准,岂不是庄里大多数都不值得挽留吗?”
“吴少爷夸张了,大多数不至于,小部分糟粕剔除也就剔除了,没什么好惋惜的。”
“呵,果真是不识五谷的读书人。”
“谬赞,在下这个读书人不识五谷,却知妙计。将山庄人口散入城中做工,不仅在于增加收入,更重要的是布置耳目,归壹庄常年隐于郊山深林,对城中新闻一概不知,有了这些无处不在的工人,要探听消息就容易得很了。”
谢致虚缩在屏风后听得津津有味,对徐涛赞叹道:“好厉害!”
谢温高坐明堂,投来一个眼神,得到儿子回馈的鬼脸。
“好厉害,”吴韬也说,“小先生真是好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要是看不了,我就改一下,大家稍等再看
第57章
感官完全失灵的情况下,连饥饿与口渴也变得迟钝,虽然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但谢致虚还没吃晚饭,此时应该到了要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这时谢致虚还能想,幸好塔里只有骨灰没有尸体,要不然等人找来,说不定他已经在啃死人肉了。
死寂的黑暗中,回忆如雪花将他淹没,碎片式的场景不断闪回,让谢致虚想起了很多从前未曾留意的事。
比如他以为山庄里只有自己知道小韬哥和侯先生是怎么回事,然而在记忆的场景之中,大家原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侯先生给庄里的小少年们教学,小韬哥经常会吊儿郎当地搬张太师椅旁听。
吴韬跟着谢温打江山那会儿,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定所,别说给他找教书先生,连认字都是谢致虚他娘鱼戏莲抽空教的。这就直接导致了吴韬长大后成了和谢温一样的文盲武夫,并且一生中最崇拜那些文质彬彬的秀才先生。
侯待昭讲课,少年们都听得昏昏欲睡,满脑袋全是待会儿的午饭会吃什么、吃过午饭是下山捉螃蟹还是去城里的蹴鞠场,只有旁听生吴韬津津有味,他提的问题最多,侯待昭也愿意给他讲,后来干脆变成两人一问一答。
谢徐等人乐见其成,就在底下传小纸条,商量下课怎么玩儿,等到吴韬的问题问完了,侯待昭的课也就上完了。少年们兴高采烈、一哄而散。
等快要到食堂,谢致虚才想起写满密谋计划的小纸条忘了带走,连忙赶回去,然而先生院落的大门已经关了,他只能翻墙而入(现在想来,他成年后仍然具备高超的翻墙技术,乃是因小时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落在里屋的窗户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