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122)

黑白两子逐渐蜿蜒爬满棋盘。石人愚要多谢有吕惠这样的师弟,他确实不能立时回忆起和师父下过怎样的棋局,但吕惠能很好地引导他逐步还原。

“只能这样了,”石人愚说,“我只知道规则,真没同人下过,师父要我临阵磨刀,下出来也不好看啊。”

围着棋盘的众人都各自陷入沉思。

围棋就算了,连珠棋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大家多少都明白点。这盘棋很明显不论是连五子还是六子七子,朱得象都赢了很多次了,但他没有叫停,继续和大弟子下满了整张盘面。

不为赢而下棋,那就不是下棋,而是要传递某个讯息。

吕惠没有看出个所以然,不甘心地问:“师父还说了什么?”

石人愚摇摇头。他下完棋就被遣走了。

一盘棋,还是一盘连珠棋。就算要传递什么信息,也得双方配合才行,然而石人愚走得毫无章法,只能跟着朱得象被动落子,下成黑白两色挣扎扭曲的蛇,爬行过的痕迹乌七八糟。

奉知常却突然说:

——我以前看人以棋盘隐藏过地图。

“地图?”谢致虚意外道。

他一出声,众人都看过来。吕惠皱起眉,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一柄扇骨点在天元处那一枚黑子上,荆不胜说:“如果是地图,那我有一个想法,大家参考一下。朱掌门执黑先行,假如这一处黑子,代表的是皇人岭的方位呢?”

此言一出,凌乱的棋盘就活了过来,黑白绵延两色,一条是清水河一条是摸底河,流出皇人岭,向下就是南边的开封城,往东滨海,是苏杭一线,往西是奉州和成都府,再往南,角落里堆满了棋子。

黑子像有意在西南角落棋,连珠棋走的是线,堆积在角落里毫无益处。朱得象却让黑线在西南角横冲直撞,将领地分割得七零八落,白棋在此地成了弱小无助的无头苍蝇,被强劲的进攻粉碎。

“什么意思?”越关山搔头,“西南边有什么?”

“成都府算西南,有唐门和邛山,”武理说,“最西南的角落……还有南宁的鹤衣斋!”

鹤衣斋是尼姑庵,藏在深山老林,以轻功闻名天下。

朱得象在冯京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以棋盘作地图传递出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猜测。

黑棋像一把刀,直插入西南腹地。

“南宁鹤衣斋有难。”吕惠沉重道。

巡逻卫队第三次经过篱笆外,站着不走了。

“禁止违规聚众!”队长巨力摇动院门,那架势巴不得立刻拆了这院子。

围在石桌棋盘边的众人没一个搭理他的,雁门和宁武勾肩搭背,堵在院门口数篱笆花叶上的蜗牛。两个少年笑嘻嘻玩乐,手却搭在腰刀上,但凡不长眼的卫队敢踏进小院一步,腰刀就会见血。

客人们没有把冯总领放在眼中,师弟师妹也没有。在场所有人里只有石人愚还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和平,他擦掉满头冷汗,巴巴站起来:“这就散了这就散了,马上。”

“快点!”队长狠厉道。

吕惠坐着不动,慢吞吞收了棋盘棋子。

越关山裹着他的大裘比谁都像个大爷,蹲在雁门宁武身边:“数清楚了吗,蜗牛有几只触儿?”

背壳蜷在杜鹃花叶上一动不动,给雁门和宁武两小孩儿玩坏了。

“四只!”雁门说道,“怂死了,一碰就缩。敢伸出来我就给他斩断!”他学着越关山的样子,舌尖舔过犬齿,笑得阴险。

篱笆外四个巡逻兵脸色比锅底还黑。

“这就走这就走,”只有石人愚一个人作和事佬,他转头叫舒尹之,“快,师妹。”

舒尹之一个虎跃从墙头翻走了。

石人愚:“…………”

等到卫兵离开,舒尹之又返回来,手里托着一条布包。

“奉先生呢?”

院里纳凉的武理给她一指房间。

舒尹之急吼吼的,两手宝贝地捧着布包,连门都来不及敲就撞进去,奉知常一下将谢致虚推开。

房间里窗纱紧闭,狭小空间里残留着一点暧昧的余温,谢致虚一手还扶着轮车,奉知常都没能将他推离自己,只好偏头欲盖弥彰地握拳咳嗽,拳头挡住大半张脸。

舒尹之捧着布包当场石化。

谢致虚若无其事道:“舒师姐,有什么事吗?”

舒尹之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狂潮之中,时刻面临着颠覆,她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走马灯稀里哗啦闪过——为什么之前在赶路途中谢致虚要跟着她和荆姐采花,还和荆不胜学泡茶,眼神总是瞟向某处是什么意思,项横让奉知常吃了亏转头就被谢致虚教会了人间冷暖,做师弟还有这么尽心的……

原来如此!

奉知常经年不变的脸色都浮起一层薄红,幸而光线晦暗不易察觉。

毒蛇,收起獠牙也能变成家猫。

黑鳞蛇从奉知常领口钻出来,它正在蜕皮,总忍不住找东西蹭一蹭,顺着奉知常肩头滑溜溜攀上谢致虚手臂,依赖又享受地磨来磨去。奉知常一脸惨不忍睹,掐着脖子把它扯下来。

“有什么事吗?”谢致虚重复。

“啊,我我我……”舒尹之舌头打结,“就、就之前你给我的尺寸,呃,东西已经做好了你们看一下吧!”

小房间里连桌子也摆不下了,舒尹之就将长形物体竖着跺在地面,布条解开——

那是一截铸成人体小腿模型的钢铁,因照明不足而有些暗沉,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材质,一点含而不发的光痕横在它光滑表面映出的两张惊讶面孔之间。

奉知常没想到谢致虚之前生着气给他量尺寸,是为了做这个东西。

谢致虚没想到舒尹之这么快就完成了,还做成了这副模样。

“不是纯铁,”舒尹之解释,“是木包铁,不会很重。木头用的紫檀,外包精铁,抗打击能力很强。你们看——”

她将小腿翻了个转,露出鞋底。

“这一道,”舒尹之都不敢用手指挨上纵贯鞋底的一道细微凸立的刀锋,“镶嵌在脚底,劈石劚玉都不在话下,遇上敌手,只消往他胸口轻轻踹上一脚,保管能把整个人都劈开!”

奉知常:“…………”

谢致虚:“…………”

“太、”(太凶残了)谢致虚真诚道,“太棒了,谢谢你!”

完全没想到舒尹之能把义肢做成杀器,天下兵器库皇人岭的弟子果然不能小觑。

正好舒尹之找上门,谢致虚才想起一件事,从怀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套皮革刀鞘,正是血算盘。那日在墓室里唐海峰身上正带着血算盘,他把人撂在了地下河里,倒是记得拿回了匕首。

“这下算物归原主了。”谢致虚说,心中总算了解了一桩事。

舒尹之没想到丢了的神兵还能再找回来,她并不知道血算盘就在冯京的副手,唐海峰手中。

但毕竟完璧归了赵,没有被关在器械库一道落进冯京手里,是件好事。舒尹之没有多问,两厢谢过,带着血算盘走了。

第101章

——你什么时候让她做的?

奉知常低头,看谢致虚半跪在轮椅边,作势要揭开他的衣袍,脚轻轻缩了一下。谢致虚就抬头,以仰望的姿势看着他:“怎么了?”

那姿势很好,让奉知常仍然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全感,居高临下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谢致虚盯着他的眼睛,手不动声色地伸进衣摆里,握住脚踝。掌心之下是一条木腿,雕得很真,骨骼分明,但那是少年的骨骼,保留着十六七岁纤细,没能再成长。

“你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残缺,你痛恨残缺就像痛恨那些制造了残缺的人,”谢致虚说,“可你该恨的是他们,不要恨自己。”

奉知常没有回答。

谢致虚将衣摆撩到他的膝上,垂下眼,动作轻柔地卸下木腿,说:“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离开师门两年,寻找当年参与过绑架案的梁府旧人,每找到一个,就会有人横死。柳柳说你们什么都没做,可死亡却伴随着你……”

“你早就察觉了唐海峰,却放任他一路跟着,为什么?”

奉知常被摁在轮椅里,神情不耐地仰头避开,却无意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我该问问唐海峰,做别人的杀人刀是什么样的感觉,”谢致虚凑在他颈间,笑了笑,“你比我厉害,我哪里敢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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