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天子周赟,年近五十,文治武功皆有,是个明君。他甫一落座,便朝众人摆了摆手:“今日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坐——”
张思远许久不见皇帝,打眼望去,他皱纹已爬上额头,黑亮的发丝中掺进了不少苍白,遥想幼时吊在他胳膊上嬉闹时,忽觉岁月如流水,迅速又无情。
今日虽是天家家宴,然而太后并没过来,张思远没见到她老人家,心中微有落寞。转念一想,大约是这里太过热闹,太后老人家嫌吵吧。
他再次落座后,教坊司的丝竹管弦已起,舞女身姿窈窕,翩然而动。他看着食案上精致佳肴时,微微蹙了眉,驼蹄羹、炙羊肉、鹅鸭炙……每一道皆是珍品,可这里的一口东西,他不敢再吃了。吃上一口,要吃多年的药啊!
他将目光移向殿外,只觉自己置身云水之间,周遭一切的音容笑貌或各怀鬼胎都融进粼粼波光之中,最后又化作了一团风烟,汇成云,落下雨,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砸。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被皇帝的近侍王欢轻轻叫了一声:“张郧公。”
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全在看他,案旁一内侍已给他斟满了酒,竟是到他给贵妃刘氏敬酒了。
今日家宴,皇帝后宫和太子后宫均在,是以皇帝的妃子和太子的良娣等人能在众人面前露脸。
才刚刘贵妃琵琶助兴,皇帝欣喜与她饮了一杯酒。几个爱拈酸吃醋的高阶后妃知道素来寡宠,不敢上前去,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所出的皇子或是公主前去争脸面。
一来一去,刘贵妃见皇帝吃不下了,便替他喝了一盏。有知心人在,皇帝龙颜大悦,才说了不饮了,偏是贵妃道:“宅家只饮了几个皇子的酒,却不饮其余皇子或公主的酒,怕是会被人说厚此薄彼。宅家若是喝不下了,妾来为宅家分忧。”
皇帝同意了。
后妃或闷头撇嘴或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个果子表示生气,有偷偷去瞧皇后者,发现国母无悲无喜,如同庄严宝相,而离皇后位子最近的刘贵妃像个小人得志的贱婢,一杯一杯饮着高兴了,皇子和公主之中有不满的人也不敢言,只怕此刻冒头惹圣人不悦,便纷纷去敬。一圈下来,到张思远上前去敬酒了。
张思远虽长久没有进宫,但也知皇帝素来宠爱这位刘氏,就连她的六皇子汉王也是最得圣宠的皇子,刘贵妃的光环生生压过无所出的皇后,汉王的光环也盖过了同是庶子后成太子的储君。
张思远甚觉今日之事荒唐,虽是天家家宴,可皇后在场,竟是刘贵妃来出风头了了!
上首坐着的皇后雍容华贵,头上的珠钗在殿内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光亮。只见她转向皇帝,朱唇轻启,含笑道:“宅家,阿想这孩子平时延医用药怕是不能喝酒,不如就以茶代酒吧。”
皇后这话给贵妃留足了颜面。内侍得令就要去取茶,偏是御座上的人向下扫了一眼。旁人案上的膳食皆已吃了大半,而张思远连筷子都没动,登时胸腔中挤满了火气,烧得他胸腹滋啦啦响,可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忽的,他将手按在御案上,浑厚不乏沧桑的声音响起:“既然还在吃药,那么即刻便回府休养吧。”
皇后道:“太后择了太医署的人过去侍奉了多年,如今已经好了,看着气色也好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有起色归有起色,到底是病未愈,皇后该多体恤些,莫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在场之人皆惊,或看皇帝,或看张思远,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此时说这种关怀的话,是在赶人。
张思远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可他迅速明白了圣人知晓他为何不吃的缘由,以及不让他吃的缘由。随即恢复平静,从位子上起身,朝皇帝皇后告罪,又躬身推出了殿外。
一道孤零零的背影将殿内喧嚣甩掉了。皇后保养尚好的脸却能淌出墨汁来,不光那孩子失了脸面,她的脸也丢尽了!
张思远尚未走出朱雀门时,胸腹如火灼,气息不顺,忍不住扶墙弯身猛咳。
巡逻的守卫或惊或疑,他们当差没多久,并不认识许久不进宫的大帝亲甥,从一品郧国公张思远,然而毕竟是在宫里,没有犹豫便走上前去,询问是否叫个太医署的医正给看看。他摆手说不必了。
那几个人便不多言,或摇头叹息,或事不关己地走掉了。
直至张思远出了朱雀门,绀青便从车上跳下来,奔上前去扶住他,再一细看,那张脸白得骇人,登时心里慌乱不堪:“阿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是难受得厉害?婢子去太医署寻赵医正吧。”
“不必。回去。”他淡淡地说。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先去买蜜饯。”
待他拎着蜜饯去晴芳院时,赶上婢女们给思夏设了食案。
思夏一边净手一边纳罕,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看上去不大高兴?
她转了转眼珠,说:“课业还未写完,阿兄先容我饱腹再查课业。”
“不急课业。”他将蜜饯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干涩地笑笑,“一起饱腹就好。”
今日根本就没有课业。思夏见他神思均不对,两条细长的眉毛变得一高一低:“少骗人,圣人还不管饱?”
张思远淡淡地道:“没吃。”
思夏眉心一蹙,不由攥紧了手巾。皇后请他前去赴宴,他怎么没吃?
第五章
思夏冰掉的脸庞迅速解冻,吩咐婢女打水让他净手,又让人再设了一张食案,像往常一样与他一同用饭。
思夏看他胃口还行,脑子里绷紧的弦微微放松。一餐已毕,她与他同在罗汉床上坐着,小心翼翼询问:“阿兄今日进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说话依旧淡淡的,拆开蜜饯包,捏了一颗杏干递到她手里,“你尝尝。”
思夏咬着杏干,眼瞅着张思远没多少精神,且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不敢多嘴追问他,之后她去问绀青,可绀青也只道他从宫里出来便是这副样子,问什么也不说。
思夏叹了口气,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这事肯定和宫里的人有关。
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留贵妃刘氏说话。刘贵妃看皇帝似是圣心不悦,大约明白了圣人为何如此。秀目一转,端了碗茶递过去:“宅家请用茶!”
皇帝接过去,却不喝。
刘贵妃人已近不惑之年,然因保养尚好,且本就生得貌美动人,看上去并不像真实年龄,盈盈一笑,和二八少女比起来,不过是多了几分贵气。她巧笑盼兮,凑上前去,柔声问:“宅家可是因席间张郧公嫌弃宅家赐食不合胃口的事不悦?”
皇帝确实因宴席上张思远不吃不喝而恼火。刘贵妃说“嫌弃”二字,皇帝面色更是不虞。
刘贵妃可是宠冠六宫之人,风头压过皇后,岂容张思远一个外姓之人对她不敬!
原本国朝并无贵妃之位,是圣人宠爱,不顾朝臣反对才册封的,刘贵妃曾听那些文人们说过,她位同副后。她见惯了宫人对她的恭敬,家宴上众人给她敬酒,不敬皇后,她也乐得自在,偏是那久不进宫之人下了她面子,她怎能不气。
刘贵妃拿起帕子在眼角擦了擦,满脸委屈地道:“宅家,今日家宴之上,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皆在,儿郎和娘子们敬宅家酒,妾来喝,逾矩了。张郧公大约是因此事才吃不下去的。”
皇帝却说:“家宴不分君臣。你是他长辈,他不敬你是他不懂事。”
刘贵妃顺着皇帝的话说:“他年轻不懂事,然而这毕竟是天家家宴,他来赴宴,虽是不敬妾,可说到底那些酒是敬给圣人的,这分明是他不敬圣人。”她拿着个帕子拭泪,“长公主和驸马都不在了,也没个人管教他。宅家为天下人君父,该管管这个没爷娘的孩子。”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刘贵妃一眼。
郧国公府内,李增带了几个人出城向南去辋川,先将那边的别业隔出暖阁,预备下冬日所需的物品,待那日再将大雪,张思远带思夏去终南山看雪,在那里小住几日也便宜。
将近腊月,滴水成冰。张思远在屋中坐了半晌,只觉闲来无事,便让思夏取了课业过来。
思夏最头疼他查阅课业,然而昨日看他心情不佳,今日他要什么,她也不会推阻,乖觉地取过来一摞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