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她亲口说不搬出的话,张思远心里没底:“你既学着管家,怎么懒得连句话也不肯说?”
若日后她去了婆家,就她如今这做派,惹了奴婢看笑话不说,日后还得欺她软骨头,更是会让她夫婿怪她没本事。
思夏的两肩松垮下来,整个人像抽了伞骨的油纸伞面没精打采。他说得轻松,是因他没住过别人家,不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滋味有多别扭。
他当然明白思夏的性子,小小年纪住到陌生地方,饶是绫罗锦缎加身,玉食琼浆入口,她依旧不敢放开胆子,倒是养成一副小心眼的性子。
“别怕。”他说。
思夏一怔。
她想起李增去太原接她到长安,被叮嘱了一路,被告知了铺天的规矩,她也记得好好的,可一见到纯安长公主就紧张,一紧张就想父亲,一想父亲就猛哭。
彼时,张思远站在长公主身旁,看到小女娃哭得厉害便笑了,跑过去对她说的两个字便是“别怕”。
她小小年纪失去了两亲,被陌生人带到了陌生的环境,怎能不怕?
人的意识从来不以年龄大小为评判标准,她提早察觉到她的不同,提早做好被人嫌弃的准备。这么多年,但凡有好东西专门给她捧到手边,她渐渐放下了戒备心,然而她本就是有戒心之人,即便放下,那颗深埋心底的戒心种子说长大就能长大。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在家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拘着。”
说到这里,思夏就赧然了。张思远都说样哄她了,她再没个回应就真是不懂事了,遂道:“我听阿兄的就是了。”
先应了他,至于搬出去这事再慢慢议吧。
张思远认真端详着她每一寸的表情,见她情绪稳定了,便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让她回去。
外头的冷风叫着响,直往窗缝和门缝里钻,书案上的烛火也随之摇摆起来。
张思远抬手护住那一捧光亮,忽然就不悦起来。自从父亲忽然离世后,这个家就风雨飘摇,没几年,母亲也在担忧中离去了,如今只剩这个白得的妹妹,他怎么可能让她搬走!
以前他先后给两亲守孝,又病得厉害,无暇顾及这个家为何变成了这样。现如今……现如今也得养病,还是慢慢着手父亲为何会忽然离世这事吧。
第四章
大随天胜十四年的冬至就要到了。
国朝视冬至之日堪比元日。宫里会在这日于南郊祭天、大朝会、宴赐群臣还有大赦天下之恩典;除此之外,百官于冬至前三天和后四天休沐。国朝百姓在冬至时也会祭拜先祖、拜喝宴饮、占侯数九,且要于冬至日的前一晚守夜。
总之每到冬至,上至宫里,下至民间,家家户户都要热火朝天地庆祝。
因冬至那日天子与众臣工庆祝,不能与妃嫔亦或是孩子们同过,皇后特意提议冬至前三日在宫里办个家宴,皇帝允准了。
张思远这位外戚也在宴请人员之中。
此次宫里设宴,皇后算着张思远除服的日子,又听说他精气神也养回来了,这才让他去赴宴。
他原本不想去,是思夏唠叨他守孝时久不进宫亲自请安,此次皇后派人前来,又言辞恳切,不该推辞,张思远这才应了。
思夏见到他换上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袍,正展着手,由绀青系带子,听着轻微的“啪嗒”声,腰间的带子便扣上了。
思夏看着他腰间的褶子,心口涌上一丝丝心疼,近来他又清减了,带子已经扣到第四个孔了。
驸马和长公主离世后,他守孝时一直食素,除此之外,因他时常头晕和失眠,又经年累月的吃药,想肥头大耳也不行。
思夏上前去,帮着他揪了揪衣袖上的褶皱,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头戴软脚幞头,身着联珠纹暗紫色圆领袍,腰束玉带銙,足蹬黑长靴。这才像个有朝气的年轻人嘛,何况还是堂堂郧国公,穿得亮堂些才对得起身份,去宫里赴宴也不会失礼。
思夏听说,宫里要给二皇子选妃了,她希望张思远在皇后跟前多露面,也尽快把他的婚事定了,有国母赐婚才是体面。待张思远娶了妻,她再提搬出去的话,应该会容易一些。
张思远看她似在发呆,抬手在她眼前一晃:“在想什么?”
思夏回神,迅速眨了几下眼睛,随口道:“阿兄今日回来给我带蜜饯吧?”
张思远眸中骤起温柔,唇畔也提起了笑:“你承不承认嘴馋?”
思夏只是弯着一双眼顺着自己的话说:“多要杏干,不要梅子。”
“不怕倒牙?”
思夏一昂首:“不怕!”
张思远微笑着颔首:“我去了,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想跑也跑不了啊,没他允许,她府门都出不去。
“知道了。”思夏拉着长音说完,又朝他做了个鬼脸,推着他出了静风轩。他人已经走出去了,偏她又追了上去,“阿兄,赵先生说这段时日不要饮酒,赴宴时就别喝了吧。”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耳朵要起茧子了。”
思夏贝齿露了一排:“有吗?”
张思远又是一笑:“我记下了。你快进屋去吧,外头冷。”
看他离去,思夏倒没觉出冬日的天有多冷,反而觉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原是太医署的赵医正时常提醒,少思多歇,静心安养,还有,不要贪酒,尽量不要喝酒。
他守孝时,自然不喝,现如今除了服,他有时会喝上两三杯,却全是淡酒,若是赶上思夏下学的时候,看见了就直接给他收走了。这次他去宫里赴宴,思夏进不了宫,只能不厌其烦地提醒。
他这两年确实好多了,然而思夏不敢懈怠,总害怕他哪个时候又不好了,万一吃个什么生冷的东西不舒服,到头来跟着心疼的还是她自己。是以,她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以致张思远有时觉着他这小妹妹快要赶上个老婆子了。
他想这事时还是开心的,然而上了马车后,人却是恹恹的。绀青将手炉塞给他,担忧地问:“阿郎可是又头晕了?”
张思远没有言声。
待车子停在朱雀门外,绀青递了门籍给守卫。
守卫并不认识他,多看了他几眼,又细细看过门籍后才将交还给她,还恭敬地做了个请姿。
绀青眼瞅着张思远进去后,便折身回了车里,并未听见守卫在那边嘀咕。
“哎,看见了吗?就刚刚进去的那位,是纯安长公主的独子。纯安长公主是圣人唯一妹,极受恩宠,可惜啊,就这么一条血脉,还是病病殃殃的。”
另外一守卫啧啧了两声:“若说富贵人家也不全都是好的,一身病治了多年也没治好。不过你别说,那模样确实是生得好,难怪许多小娘子都惦记着他。”
“当年那张驸马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纯安长公主更是荣宠一身,现如今这位张郧公……怕是就只剩下这皮相了吧。”
张思远听不到那两人的唠唠叨叨,进了朱雀门,过百官办公的皇城,却刻意在中书省的衙署前停了半刻。
从前这中书省的长官是他父亲的佐官,俩人同在尚书省吏部任职,时移世易,父亲没了,佐官却进了中书省成了中书令,这可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啊。
倒不是张思远嫉妒,他在意的是这位中书令做下的事。
——驸马权势过大会有外戚专权之患,陛下宜早做决断,以免重蹈覆辙。
这位中书令位极人臣,得天子宠信,岂是他这一个无权无职的人能轻易撼动的。
他狠狠吐了口气,抬腿再进承天门才到了宫城。待至设宴的宫殿,他抬眼看了看,冬日洒下的日光跳跃在雕甍之上,刺了他的眸子。
他许久没来这里了。
幼时他在宫里的日子比在公主府的日子还多,每每宫里设家宴,就会被父亲母亲带到宴席上。这之前,他几乎是一蹦三跳上了玉阶,再之后顺手抄起个果子或点心就往嘴里塞,母亲一定会在身后瞪着他,他会扭头一笑,将没放进嘴里的吃食递到母亲手中,父亲则是在母亲身旁笑,其后是嗔怪他没规矩。
张思远被内侍引向食案,安静落座,像是不想被人发现,一个人如老憎入定般,也不主动给几位早到的皇室宗亲去行礼,只是有人叫他,他才赧然说几句没带眼失了礼的告罪话,其后又静静在位子上坐着,待听得“圣人至”三字后,他又像个木偶一样随着众人行礼:“陛下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