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园重新修缮过,建得清雅,种的都是淡色带香的花草。跟着幼苓转了好半天,来至一院落,引水凿池,巧结台榭,池里立着太湖山石,灰灰白白,配上池边一排秋竹子,显出清俊来。池水净得透亮,近乎呈一种淡蓝,水上疏疏落落浮着十六七朵睡莲,白的冷,红的灼,映在水面上,点缀着一团团冷热光色,模模糊糊,像印象派的油画。
十一二个丫鬟从几间屋里迎上来,都穿着深色制服,洋楼里的仆欧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也不出声,也不打量。
进了堂屋,幼苓突然停脚,一众人跟着站住,四周森森静静,七哥儿忽地害怕起来。
他抬头,忽见东面墙上悬着一副西洋油画,画的是一群美少年在林间嬉戏。画底下立着一口西洋钟,钟座上有一个小巧的旋转门,悄悄地转着,正新奇,只见钟摆幌起来,伴着当-当-四五声,吓他一大跳!钟声刚停,又一阵珠玉乱撞的华丽声响,东面的玉粒帘子被人撩开,一青年站在那里,穿青莲色长衫,雪色纹竹袄,眉清目秀,身材俊俏,他笑道:“叫小公子上去吧。”
幼苓自顾拉起七哥儿手:“来吧。”
二楼整层都有股清冷的淡香,待进了房间,异香异气扑面而来。
门边小茶几上摆着一青玉香炉,新添的沉檀,轻烟袅舞,更觉沉冷。朦胧中看见贴着墙的大书架,紫檀案,案上立一玻璃罩子,里头搁着黄花梨铜胎珐琅钟。玻璃罩关着指针的滴答声,一针针都像浮在梦境中,又虚又远,清冷隔尘,仿佛在这屋里度一天,人间已忽悠悠去了十几年。
楠木圈椅上坐一人,背着窗外的光,看不清他脸,只见他穿着套深色西服,翘着腿,一沓水青色的信笺放在膝盖上,食指拨弄着垂挂在马甲上的表链。他身边站着一青年,穿一条白衫子,也看不清脸,只听青年笑道:“正巧,三爷刚接完电话,这不就来了吗。”
李成梧开口,声音冷冷的:“过来我瞧瞧。”
幼苓拉着七哥儿上前,说道:“长得像爸爸。”
李成梧见这孩子穿一白绸袍,外罩对襟缺袖马褂,鹅黄的底,两指宽的黑滚边,再加一指宽的海棠红二层滚边,处处绣着祥云白鹤,那柳爱眉不过是穷遗老的女儿,给孩子打扮得倒是精贵,李成梧道:“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瞧出像谁。”
七哥儿背着手,右手握成拳,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脑袋垂着,下巴要戳穿胸口似的,叫人瞧不清他的脸,只觉着他是一团清粉气。
屋内鸦雀未闻,只有指针的滴答-滴答-漂浮着,半晌,李成梧才轻笑一声:“吓成这样,带他下去吧,我还有客人要招待。”
出了房间,那奇香异冷退去,七哥儿方觉得能顺畅呼吸。幼苓牵着他往住处去,边走边说道:“你别怕他,可能时常你会觉得他严厉,但也是个亲近大方的人,在这里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尽管向他要。”她想起这弟弟没带行李,又道,“做衣服要量尺寸,待会儿嬷嬷们来,你不要使性子不理人家……”
“我没有使性子!”七哥儿终于开口说了他进园来的第一句话。
幼苓笑了——浅浅的,不怀好意的一笑,她道:“定是从前你也被这样讲过,你一进门儿我就了解了,爸爸爱讲规矩,你仔细点,可别在他跟前任性。”
七哥儿忽地甩开她手,气道:“我才不会理他!”
幼苓心下叫道,果真是个顶幼稚顶任性的烦人的小孩。
她重拉住他手腕,道:“好吧,我平日里也不太爱理他的,他比较忙,不忙的时候爱出去玩儿,检查我读书却又很严格,”她两弯小淡眉愁锁着,像在说些国家大事,见七哥儿不理睬,她咬住双唇,斟酌一小会儿,方又笑道,“对了!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儿?今年是七岁还是八岁?上学了吗?”
七哥儿的住处在另一个园子,幼苓牵着他进屋,给他介绍各处物件,那屋子不大,红木床是前朝的旧款式。
“爸爸今儿招待客人去了,”幼苓道,“晚饭会有人送到你屋里,挑你喜欢的菜留下便行,我调不好香,怕烫着,待会儿叫个人来点夜香,这时候先去洗一洗吧。”
七哥儿难得开了口,蚊子般的别别扭扭的声音:“谢谢姐姐。”
他不让人伺候洗澡,也不准人守在外面,丫头们来送晚饭,才发现七哥儿在澡盆里睡着了,屋里还蒸腾着氤氲温气,那水却是凉透的。几人忙叫醒孩子,他朦朦地睁开眼,望着丫头们“舅舅,舅舅”地喃喃叫着。
这一下他终是病倒了,夜里在床上发烧,过两天仍不见好转,丫头嬷嬷们给李成梧抱怨,小孩子不好好吃药吃饭,年纪又这么小,怕是难好。
作者有话说:
长袍马褂的长袍也叫长衫,外面可以罩短马褂,也可以不罩。
第2章
七哥儿做噩梦了。
他梦见柳爱眉那张巨大的拔步床,柳爱眉坐在床沿上,穿着没有颜色的深沉的衣衫,太阳穴凹陷,瘦骨嶙峋,面如死灰,她说道:“小七啊,帮妈妈把那件巢丝旗袍拿过来,妈妈要换上出门。”
七哥儿怕极了,问道:“你出门干什么去?”
“你四舅舅给我介绍了一位先生,我要去相亲。”
七哥儿又怕又气,喊道:“四舅舅不想要我,才跟你介绍别人的!你穿那好衣裳就是为了去找个人,然后把我送出去!你太坏了!你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只想着怎么把我丢掉!”
柳爱眉的脸忽地模糊起来,像是变成了柳子钰,还穿着那件竹篮的长袍,他说:“舅舅千万个舍不得你,你却很舍得你妈妈!你怎么不敢来看看你妈妈呢?不要在楼道里玩儿,上来看看你妈妈,”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妈妈要死了……”
七哥儿陡然惊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薄卵色的纱帐和檀木床顶。
“怎么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入耳,“做噩梦了吗?”一人端着药碗走过来,用丝帕拭去七哥儿脖子上的汗,说道,“待会儿让他们换一道鹅梨香吧。”
七哥儿还未清醒,突然哑着嗓子喃道:“我梦见我妈妈了……”
那人问:“哦?是吗?”
七哥儿闻声看去,这人穿着黑长衫,冷沉沉的,年纪看不大出来,可能二十出头,脸型女相,鼻子挺秀,骨颌薄玉抛光似的清俊,头发四六分,几缕搭下来垂在额前,眉毛斜长利落,底下一双冰凉凉的清水眼,那水光直漫上眼帘,把睫毛都染冷了。
七哥儿皱眉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那人说:“这是我睡的屋子,你妈妈没教你问别人姓名前要自报家门吗?”
这会子七哥儿猜到他是李成梧了,又羞又气,死了娘的孩子被亲爹问家门。想起舅舅和妈妈,顿时难受起来,他把脸撇向另一边,不敢眨眼,眼泪却自顾地流下。
李成梧笑道:“哎哟,你这生的哪门子气?”他放下药碗坐上床沿,七哥儿又闻到冷幽幽的香。
“怎么?难受?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把丫头婆子都凶出去,不吃药不吃饭,是打算成仙了?”李成梧扳过小孩的脸,拿丝帕替他擦泪,“你妈哪里给你养成的少爷脾气,话也不会说一句,威风耍得倒是大。”
那泪根本擦不干净,一直淌,七哥儿还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哼出声。
李成梧叹口气,说一句“天可怜见的”,忽地把孩子抱起来往床里边放,然后自个儿也躺上床,握着孩子的手,望着床顶,问道:“叫什么名儿?今年几岁了?生日在几月几日?上学了吗?”
七哥儿不理睬,背过身,想把手抽回去,抽不动。
“说话,喉咙烧坏掉了?”
等了好一会儿,七哥儿才抽噎着开口:“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妈死了,你家里人又不要你,如今跟了我,你说凭什么。”话音刚落,七哥儿的抽泣声就大了些,李成梧撑起身子一瞧,那小脸哭得皱成一团,嘴巴还死咬着,他心里一笑,伸手拢过孩子,放进怀里拍背,笑道,“哎呀,怎么哭成这样了?在下跟小少爷道歉,在下不该逗小少爷,惹得少爷这么伤心……”
听到这儿七哥儿哭得更厉害,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李成梧继续哄道:“来来来,到爸爸怀里哭,可得哭高兴啰!”他抱着孩子,七哥儿当真抓着他胸口的衣衫,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