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新春休沐,铜阳衙署里只有两个执勤的衙役,其中一个收下好处费后直接带他们去了关人的地方。那也不是囚室,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里铺着稻草,七八个女人蓬头垢面地靠墙坐着,见有人来都两眼直直地看。
严汐站在门外,从最左边的老阿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瞧过去,不过是看个眼缘吧,心里也没有十分的主意。因为她们的神情都是木木又哀哀的,瞬间让严汐没了好奇的乐呵劲儿,她的目光停在某两人之间的夹缝里,一个看不出多大的孩子两眼乌黑地瞪着她,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王齐恩和衙役聊几句闲话,时不时看看严汐。严汐很快确定了心意,朝他笑笑,指着那小孩。
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呢?王齐恩猜到她是怜悯他年幼,默认地和衙役商量起来。
孩子很便宜,才二两银子。
领着孩子出了衙署,严汐道:“你家在哪儿啊?我们送你回去。”
孩子凄凄惶惶地不肯说话,迷路的小狗似的。严汐耐性地说:“我们没有坏心,真的送你回去。”
王齐恩道:“他可能不想回去,如果有护着他的爹娘,不会待在这种地方。”
严汐只是可怜他,没想得那么复杂,征询地问王齐恩:“那让他先跟我们走吗?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再说。”
王齐恩笑着道:“带着他可以,咱们这趟算不算白来了?再去挑一个吧。”
严汐摇摇头。船上的人都很照顾她,她没觉得不方便,是王齐恩坚持觉得:她需要有个人跟着,端茶送水。
王齐恩想了想,也没坚持,接下来就去买东西了。
严汐逛得很高兴,买了鞋子买了面脂水粉,买了好多甜樱桃让那孩子提在手里边走边吃。或许从来没有对他那么好的人,孩子跟在王齐恩和严汐身后,严肃地看着他们从始至终,像在认真辨别一道彩虹的真假。
日上三竿,王齐恩提着许多东西,孩子提着樱桃,两个一言不发地并排站在成衣店门口等严汐。
严汐在试衣裳。南地的服饰比北地艳丽,柔软的丝绸像握不住的水流,连衣边上的刺绣也格外精致巧思。严汐试的每一件她都满意,最后只买了两套便宜的细布裙子。
细布裙子很适合在船上穿,也不用多花钱。严汐知道王齐恩没那么多钱,他曾经‘自言自语’地告诉过她:这次做生意的银子是借来的。如果早一点知道,她也可以借给他。因为他没有钱,船工们也没要报酬,都等着一船白粟出手的那天。
才三百钱?结账的时候王齐恩觉得奇怪。
王齐恩去过青屏城里最好的裁缝:宁夫人的成衣坊,知道严汐平常穿的一套衣裳要多少钱。他虽然不清楚严汐到底买了什么,看见她笑得开心就没再多想。
回码头前,严汐说要去吃香椿芽儿饺子,一路上她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东西。等进了那家店坐下后,严汐向王齐恩要一百钱去买东西,还不许他跟着。
王齐恩只能照办,然后她不见了。王齐恩恐慌地挨过一眨眼又一眨眼,一眨眼比一年久。外面是青天白日,王齐恩虽然知道不会有人对严汐下手,也停不住担心她遭遇意外的胡思乱想。
对面的孩子突然站起来,跑出去,根本没有引起王齐恩的注意。
孩子跟着严汐一起回来的时候,饺子和鸡丝汤正好上桌。“是你让他去找我的吗?”严汐问。
王齐恩摇摇头,感谢地问那孩子,“你到底是谁啊?”
“樱子。”她说。
“是女孩吗?”严汐吃了一惊,托起腮笑道:“糟糕,我买了男孩的衣服。”
樱子看看她,也笑了。
在城里消遣了半天,船工们回去后精神十足。升锚开航后,被当成男孩的樱子乖巧无言地待在严汐身边。很多年后,她会成为严汐的好帮手,嫁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可现在,她感兴趣的是乘风破浪的船头,和在船尾捕食小鱼的鸥雁。
货船继续向南走了百里后停在江心,余福生划着小船先去岸边的芦苇地里转了一圈,接着货船也靠了过去。
老通留在舵楼上观察四周,船工们把放在底舱里的几桶油漆搬出来,用篮筐吊下去,摆在岸上。
严汐和樱子也上了岸,在附近长着马尾松的土坡上走一走。王齐恩他们在用红黑两色油漆往船身上刷横条,油漆干得很快,风一吹气味就散了。
严汐回来的时候看见刷完的图样,觉得很眼熟。她想起了专职运送粮食的官船,为什么要涂上官船的标志?
半个时辰后,没用完的油漆被吊回了甲板,船工们都上了船。王齐恩留在原地检查醒目的条纹,严汐过去问他这样做的理由。
他指着远处的山影告诉她:前面有条恶名在外的峡谷。那座山里住着几百个劫匪,老通说,从这里经过的货船要先送三百两银子给他们,才能平安无事。
原来是为了应付劫匪,严汐担心地说:“冒充官船如果被识破了,会有大|麻烦。”
王齐恩一笑道:“并不是冒充官船啊。官船的标志是三红两黑回纹,这个你看呢?”
严汐仔细一看,原来他们刚才涂的是三黑两红雁回纹。如果她会认错,吓一吓不够见识的劫匪应该也可以。
第41章 肆拾壹
很晚了,严汐房里的灯还亮着。王齐恩在甲板上巡视,发现她没睡后去敲了敲门。
密闭的屋子里,小樱子已经睡熟,严汐在绣东西。那是件不太容易的工作。王齐恩在货船上刷好了和官船相似的标志,但还有个漏洞:真正的官船,桅杆上会升起红底黑纹的旗子,而王齐恩没有准备。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当时已经不够时间定做一面这样的旗子。
严汐从白天一直忙到现在,想努力弥补这个漏洞。她拆掉了王齐恩在小镇上给她买的大红袄裙,把老通和船工们带的针线都集中起来做旗子。
严汐把绣了一多半的旗子打开让王齐恩看,自己也忍不住笑道:“这块红绸子上面还有暗花,仔细看简直不像话,不过山匪们隔得远,有几分样子就能蒙混过去了。”
王齐恩道:“老通说,山匪们在峡谷的两岸拉了一条铁链,用它拦截来往的船只。那条峡谷并不长,只要他们不敢动手,最多一刻钟就能走完。”
严汐道:“原来跑船这么不容易,要远离家人,还要被坏蛋勒索。”
王齐恩道:“青屏和邻郡之间的山里,几年前也有劫匪出没,后来被杜司务剿灭了。这里的山匪那么猖狂,肯定也是因为当地的署衙不作为。如果我能领兵,也不怕针锋相对地和他们斗一斗。”
严汐道:“你想灭匪?”
“恩,”王齐恩毫不犹豫地答应,忽然有点脸红的样子,“你觉得我不能吗?”
“当然能,”严汐活泼地笑笑,“我送你的那本兵书是绝世之作呢!吸天地精华,聚高真隐秘,看过了就能做大英雄。”
王齐恩也笑了。他想起,她从书局里看见丁方水欺辱他的日常,以及送他兵书的苦心,无法感谢,那是她保存的小秘密。
“要不你再坐一会?”
严汐拿起没绣完的旗子绷好,又拿起针,莞尔一笑道:“老通可真仔细,没想到他竟然还带着绣绷。”
“老通说,在船上经常会勾破衣裳,绷起来织补比较方便。”王齐恩坐在严汐的对面,默默地帮她挑出能用的黑线,一直等她完工后才回底舱。
货船在芦苇滩边停了一整夜,辰时才启程向十里外的峡谷走。如果不是在视线清晰的大白天,官船的标志就失去了作用。
得老天的恩赐,这天的风势比前几日强劲,货船上的四面帆都饱满地张开着,连划桨也不用了。
距离峡谷高耸的山影还远的时候,船工们已经进入了一种默然的紧张,按照计划他们将待在划桨的位置,万一情况不利就一鼓作气地冲过去。
严汐和樱子还是待在舵楼上,舵楼四周的木板坚厚,是在王齐恩视线之内最安全的地方。樱子年幼,对险恶无知,而严汐性格乐观,相信凡事自有天意。她们吃着在铜阳买的甜樱桃和小点心,还能坦然地欣赏两岸风景,就是那么自信会一切顺利。
慢慢的,山影迫近了。从直行过去的江水里可以看见:早晨超过他们先行的另一条货船正泊在江心靠左一侧,一条小船从峡谷的左岸边划回来,是去送过路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