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三日。虽然已经是新春休沐的日子,杜竟平却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郡守肖克章带着家眷远去京都拜见恩师,是为孝敬银子,铺路升迁,也为确定赵格返乡的日程。肖克章把署衙托付给了杜竟平。年尾的公事可以不办,为赵格准备迎驾的别馆却刻不容缓,青屏的高门望族在倪氏的带领下捐了十万银子,位于霖江边的一座庄园也被拟定为赵格的落脚地。
杜竟平最重要的责任就是:把这座庄园的格调改建成令人惊叹的奢靡风范。
有十万白银垫底,为赵格塑一个金身像,或者用珊瑚树栽满庭院都不会为难,真正让杜竟平烦恼的是严府血案。
前任郡守严朴文忌日当天,严府四名家丁被杀,严朴文的女儿严汐被劫下落不明。事发第二天,严汐的婶母顾氏来见杜竟平,求他缉拿凶犯,找到严汐。无论杜竟平有什么要求,需要严家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顾氏希望不要公开这件事,其中的原因杜竟平当然能够理解。
然而,无论是顾氏母女,还是随行仆婢都对事发经过一无所知,杜竟平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这时,他忽然收到了王齐恩从繁阴送来的急信。
第39章 叁拾玖
淡淡的水天一色,船尾拖开广阔的涟漪散向荒无人烟的两岸。严汐坐在舵房里的高凳上,静静地想着心事。如果一切顺利,杜司务应该收到了王齐恩的信,而婶母也会知道她平安无事的消息。
这是严汐醒后的第五日,货船也继续向南行进了五日。走出那间屋子以后,严汐很快熟悉了船上的生活,船工们把她当作尊贵的小姐对待,连玩笑话也不随便讲了。在所有人拼命摇桨,日夜不歇的时候,很希望能够帮忙的严汐接手了守舵的工作。
她从高高的舵楼上俯瞰甲板,有时会有‘身在云上’的感觉。船舷边齐力划桨的两排人影和呼啸的风融在一起,推动浮岛般的船体不断往前游|行,岁月在看不到尽头的河道里静止了,带来终此一生,永不停歇的错觉。
通过舵房的小窗,严汐的目光落在左弦侧的王齐恩身上,他年轻魁梧出众,和船工们一起挥汗如雨,绷紧的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严汐看看王齐恩,再看看航向,继续回去看他的时候……常会和他抬起头,寻找她的视线撞在一起。那一刻,他们都会慌张,就算重复了一百次,依然不够直视对方的勇气。
因为货船在江上移动,王齐恩不会收到杜竟平的回信,严汐总在思索给婶母写信的事。当然应该写一封信,可是她也有顾虑。
严汐不担心婶母和妹妹的平安,既然学舍里的大夫说她们只是中了迷香,婶母和严婷一定早就恢复了。严汐知道,婶母听说她现在的处境后,一定会急着派人接她回去。就算婶母暂时不能确定货船的位置,严汐也应该早点和家里联系,尽快返回青屏,而不是和一船男人帮同吃同住,愉快地奔向更远的地方。
“在想什么?”
王齐恩低头走进舵房,只穿了件瓦灰色的单衣,额头上微微有闪亮的汗水。
严汐正想得出神,因此一愣。王齐恩看见船头已经偏离了航线,不动声色地帮她扶住舵轮往回拉,两个人的手紧挨在一起,倒像是同心协力办了件大事。
“是想家了吗?”王齐恩担心地问。
“噢。”严汐不知该怎么解释,所以显得忧心忡忡。
王齐恩想了想,不是很情愿地说:“很快就到铜阳了,我可以去官驿征用几个役差送你回去。”
严汐道:“真没道理。”
他问:“什么没道理?”
“你啊,”严汐寂寞地盯着舵轮的手柄,“你自作主张把我带到离家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原来是为了半路再送回去。”
“当然不是。你说过想坐船游览,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件事没有先得到你的同意,如果你想家了,怎么能勉强呢?”
“说不定只是借口,因为你觉得有我在很麻烦,就悄悄想好了这个打算。”严汐似乎很介意。
“绝对没有,”王齐恩认真地紧张起来,“我想好的打算,是在铜阳停两个时辰,去给你买衣裳,买面脂,再雇一个仆女。”
“那么到底是怎样呢?”她蹙眉看着他,却显得高高兴兴地问。
王齐恩有点迷惑,“你说呢?”
她的目光轻轻一闪,“我……当然要买好多好多的衣裳,带着仆女回去。”
王齐恩似乎明白了,提议道:“再往前走三百里就是琼州了。听说这个时候,琼州还可以吃到荔枝和蜜桃。不如,干脆,你吃完了再回去?”
严汐正经地点点头:“那也好。”
只歇了短短一刻钟,甲板上的船工们又拿起了摇橹。王齐恩离开后,严汐扶稳舵轮,决定实话告诉婶母:她要去琼州尝尝荔枝。
货船日夜兼程,慢慢补上了延期开船耽误的时间。抵达铜阳的前一天是除夕,船上没有像样的庆典,只有从河道两边传来的鞭炮声带着几分喜气。越往南气候越温暖,河里的鱼虾也多了,吴土早起在船尾拉了一张拖网,到中午收起来得了不少杂鱼。年夜饭有了鲜鱼汤,还有一碗虾肉丸子是严汐的加餐。
吃完年饭,王齐恩在屋子里搭了块木板写对联和福字,一开始还能看见严汐在身边转悠,后来就不见了。快写完的时候,他发现裁好的十二张红纸还少了一张。
老通来取福字去贴,王齐恩问他严汐在哪儿?老通告诉他:姑娘在底舱里听余福生拉二胡。
王齐恩踩着梯子一路到底舱,跟着胡琴声走过曲里拐弯的一段路,见人都围在余福生床边上,严汐手里拿着一盘谁给的葵花籽,正听得高兴呢。
他就站在一边,听胡琴不如看严汐。
后来船工们开始投骰子赌钱,也要带严汐玩,可严汐已经待不住了,心里只想着王齐恩。她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一起上到甲板上,靠在船舷边看看发亮的夜空。
“过年了。”严汐感慨道。
“嗯,过年了。”王齐恩愉快地接口。
严汐问:“如果是在家里,你过年时会做什么?”
王齐恩一想,“我有很多表侄子,表侄女,要给他们封红包,也去老师家里拜年。因为不喜欢和别人来往,我在老师家里会住得更久一点,帮他做抄写的事情。”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父母都康健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也很快告诉了她。
“我们都没有父母啊,”严汐尽量不伤感,从哪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纸封给他,“这是压岁的礼物。”
王齐恩才知道为什么有张红纸失踪了,感谢地收下后打开,里面是颗熟悉的玉珠子,严汐手腕上总戴着的那颗。
“可能不是很适合你,”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只有这个。”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王齐恩很快地走回屋子里,再出来,也送给她一颗玉珠子。很久前他就买下了,想送给她的那颗。
夜色不够明亮,一开始严汐没有认出两颗珠子的区别,看清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他们会送给对方同样的东西。
第40章 肆拾
货船停在铜阳城外,除了舍不得花钱的老通,船上其他人都进城了,有的要去喝酒,有的去逛花柳巷。
铜阳地处东南,三九时节也是春天,不见树木枯萎,路边的迎春花像明黄色的温柔火焰。严汐看着街上衣色鲜艳的行人,面带好奇,她觉得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人的心情似乎也会轻松一些吧。
同行一段路后船员们各自分开了,剩下王齐恩和严汐心眼相对。还没下船的时候,老通在严汐耳边念叨:城里某个饭馆的香椿芽儿饺子和鸡丝汤味道好,某处的香油煎□□脆馅儿大,这时候甜樱桃也许有售了,遇见了多买点不吃亏。
严汐问王齐恩,为什么老通什么都知道?王齐恩告诉她:老通是船上的老人,几乎每年都会路过这里。
严汐确定老通的话十分可信,不过他们在铜阳停留的时间有限,还要去买东西,找仆女。这么一想,好像挺紧迫的。
在最近的路口确认过方向后,王齐恩和严汐先去了铜阳署衙。那日是初一,街上的铺子都开着,买点东西不成问题,临时找个牙人介绍帮佣的仆女却不太可能。好在王齐恩知道:每到年尾的时候,署衙总会收进几个被家债连累的女眷,可以从这些人当中挑个仆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