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们喊号的声音像在鼓面上翻跳的鼓槌,硬邦邦地绵延不绝,听久了耳朵阵阵发麻。
“汐月,”王齐恩试着和严汐说话,根本不成,还没出口就被下面的动静盖住了。
‘汐月,嫌不嫌他们烦?要是你醒了,他们就该收敛了’,王齐恩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轻微的江风吹起了严汐的长发。他知道在严汐设想的旅途里必然没有这样粗鲁简陋的景象,他也相信她不会介意,她是豁达,善解人意的姑娘。
又一天后的下午,货船终于到了繁阴城的外码头。繁阴是临江的商贸交汇地,停在码头上的各种船只里外排了六七层,一眼看过去尽是摇摇晃晃的桅杆。
余福生带着另一人划着小船去进港的署衙里打听了一下,回到货船上后告诉王齐恩:等着查验进港的船太多,年底署衙里的人员又散漫,看情形起码要两三天才能过关,反正船上的补给还够用,不如等到了下一站再说。
王齐恩说东西可以不买,严汐的病一定要去看一看。还是余福生和另一人划小船,王齐恩用斗篷遮住严汐,背着她进城去找大夫。
老大的繁阴城,要马上找出个名医真不容易。王齐恩突然跳出的想法,让余福生去找几个老乞丐问问,‘没有乞丐不知道的’这种经验是王齐恩从杜竟平‘钟爱’的乞丐老周那里学到的。
果然,几个乞丐的回答都差不多,王齐恩于是带着严汐去找最有声望的那个。
名医姓卜,王齐恩几人到医馆的时候他出诊不在,等了一个半时辰才得见真容。卜先生仔细地看过严汐,问了情况,告诉王齐恩若想成效快当选针灸,再配合汤药,平时要多帮她活动手脚。
听说王齐恩他们不能久留,名医让他明天早上再带病患来扎一次针,本来意外晕厥这种病症,最需要的就是耐心了。
交代完病情,严汐被挪进了内室里的病床上,王齐恩看着卜先生从匣子里拿出几根六七寸长的细针,忍不住一阵紧张。
卜先生慢慢地用药酒擦过细针,伸手在严汐的头上…这里那里到处按了按,然后就要下针了。
王齐恩像被什么压住了呼吸,心里的难过一阵强过一阵。他的目光抓着那点离严汐越来越近的针尖,纠结在长针入脑的皮肉之苦中。汐月!他盼望她能及时地醒过来,结束这场无妄之灾。
一个细微的声音,或许只是出气,王齐恩和卜先生都听到了。
名医停下落针的手,和王齐恩一起静静地看着严汐,也就是等着她再多出口气。感觉过了很久,严汐的胸前终于有了明显的起伏,喉咙也动了动。卜先生云淡风轻地把细针放回去,对王齐恩道:“恭喜你,她已经醒了。”
王齐恩喜出望外。“不用扎针了,回去好好休养,虽然醒了也不能疏忽大意,汤药每日要按时服用。”名医离开去写药方。
“汐月。”
王齐恩走到床边,高兴地低头叫她。并没有回应。严汐看起来和以前一样,王齐恩却彻底地安心了。
既然进了城,余福生和另一个船工还是去买了点东西。王齐恩背着严汐慢慢往回走。街市上那么热闹,严汐却还在睡着,王齐恩替她觉得可惜。
“汐月,看前面那座大佛寺,白塔有七层高呢!”
“汐月,我觉得有些地方我们一生可能只路过一次,你真的不想看看吗?”
严汐乖乖地枕在他肩上,松松的手指垂落在他胸前,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擦过。也许努力躲过了七寸长针以后,她就已经很很心满意足了吧。
第38章 叁拾捌
晚上,王齐恩准备给杜竟平写信,对着烛火想了半天总觉得难以描述。
绑架,坠崖,昏迷,带走严汐,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坚信的别无选择,是否会被认为是鲁莽?这封信是接受世俗衡量与评判的起点。
王齐恩没法知道严汐消失后引起了怎样的反应,他觉得如果没有外人的参与,严汐的婶母顾氏不会轻易地把实情宣扬出去。如果大家知道严汐被匪徒劫走了,流言会毁了她的清白。最好的情况是顾氏拜托署衙暗中查找严汐的下落,以别的理由缉拿凶犯,那么这件事应该会交到杜竟平手里。
一言难尽,是王齐恩此刻复杂的心情。
终于拿起笔……他简单地说明了当天的情况,翻来覆去地回想,把三个凶手的相貌和特点都写在了信里。虽然其中一个凶手已经死了,从他的线索里也许可以找出另外两个人的身份。王齐恩绝对相信杜竟平的能力。
写完这封信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王齐恩放下笔后看看身边的严汐。就算再选一次,他也要带她走,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全更重要。
第二天一早,王齐恩亲自把信送到繁阴官驿。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在杜竟平还没替他辞去司库的职位前,王齐恩还是青屏郡的官员,要求送一封急信回去很正常。
太阳从水平线上升起来后,王齐恩划着轻桨在一层层靠泊的船只之间穿过,回到了货船边,他顺着绳梯爬上甲板,船工们同时吊起了小船。
汤药的味道从船尾飘出来。兼着伙夫差事的吴土煮好了严汐的药,埋着隐火温在炉子上,看见王齐恩回来了才赶紧倒出来送过去。
王齐恩接过还很烫手的汤药进了屋子,忽然看见靛蓝色的粗布被子上那截雪白的被头盖住了严汐的脸。他放下药碗去拉下被头,怕憋着她。
那张可爱的脸从被头下面冒了出来,带着好些天以来没有过的生动。王齐恩愣在那里,推磨盘一样缓慢地明白过来,拉着被头的手于是停在了她胸前,上下不是。
他轻轻地把被头放下,汐月’的称呼在他嘴里存着,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了。
“你醒了吗?”他高兴地问。
严汐微微睁开眼睛,露出来两只手再把被头拉了回去,慢慢遮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王齐恩开始紧张。不高兴?很生气?糟糕。
“我觉得很难为情,好像给你添了太多麻烦。”严汐藏在被子里小声说,脸红的颜色一直晕散到了耳边。
王齐恩松了口气,笑着问:“你记得发生过的事吗?”
严汐歉意地说:“不是很清楚。”
醒来后,她认真回想过在祠堂里的经历。严汐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详细的情形却像隔着一条大河远望,成了糊里糊涂的影子,反而是昏睡在这里的时候比较确定。王齐恩说的话,做的事,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梦境,因为能听到他的声音,严汐才觉得安心。
所以她知道给他添了很多麻烦。至于更复杂的问题,琢磨它们对严汐来说太累了。勉强喝下的米粥只够支持她一动不动地活着,醒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严汐想大口地吃点东西。
汤药的味道提醒了王齐恩。他试了试温热,让严汐先喝下去。
严汐松开抓住的被子,想换成坐起来的姿势也不够力气。王齐恩及时地扶住她的后背,这种简单的身体接触在严汐没醒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做,忽然感觉就不一样了。忧心的他和不会动的严汐,‘活过来’的严汐和被牵动的他,有很多无形的东西和严汐一起活过来了,活泼地在他们之间传递。当他的手心碰到她的时候,他们都敏感地紧张起来,然后柔软地化解了。他们都在努力习惯,方向一致。
喝完汤药,严汐坦白地表示她饿了。和王齐恩商量过以后,她得到了一碗煮得很软的汤面,面汤是肉糜炖出来的,上面有切碎的五香小萝卜。王齐恩帮她拿着碗,严汐吃完后顿时有了精神,闪亮亮的眼睛像夏雨擦拭过的天空那么纯净。
货船起锚开向下一个地点,半沉在甲板下的屋子没有舷窗,严汐听到铁链拖动的声音和船工们粗鲁的吆喝。这是开往南方茂州的船,王齐恩告诉过她。
“是我自作主张要带你一起走。“在等着严汐醒过来的每天里,王齐恩一直在准备向她解释。
“我不介意,我相信你。“
严汐害羞地低下头,看见自己干净整齐的手指,每只指甲都被修成了完美的圆弧。想起被他像个孩子一样精心照顾的时候,她不禁浑身发热。
严汐的回答让王齐恩放下了顾虑,开始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严汐听到了一个惊悚的故事,被杀的家丁和躲在祠堂里的杀手,她被裹在毡布里扔下了山崖。忽然,严汐额头上的某个地方开始疼了。她茫然地摸了摸头,再看看王齐恩时已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