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钧有些意外,即刻意识到这才是办案该有的样子,与款待平日到访的官员们本不相同,也就欣然答应了。
倪府广阔,绕着外墙走一圈耗时多半个时辰,再沿着七进的格局一层层看过去,又过了一个时辰。
杜竟平的那双眼睛像在仙丹炉子里炼过似的,遇到感兴趣的人事便要问到底,倪钧作陪一场,真是腿也酸,嘴也干,心里对杜竟平的认真劲儿却是极佩服的。料想这一千两银子的去向,水落石出只是早晚的事。
杜竟平从内眷居住的深院里走出来时,早先分散出去的捕快们已经合集在一处偏厅里等他,只见厅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慰劳的盛宴,不可谓不周到。
正是这份大家风范的体贴周到,让不拘言行的捕快们变得矜持了,只吞口水不动手。
杜竟平先往那儿一坐,矜持的气氛便松开了,变成松松垮垮提不住的口袋,容进捕快们的哄闹和粗俗。
饭后,捕快们议了半个时辰的案情,杜竟平对倪钧作了交待:一千两银子两天前锁进库房,钥匙分别收在倪夫人身边的嬷嬷卢氏和内院账房朱鸣宽手里。库房四面封闭只能从正门进入,铜锁被打开了,但并无撬动的痕迹,而周围也没有入侵的迹象。杜竟平判定内贼作案的可能很大,而银子应该还在府中。
接下来,需要府里的部分人员配合询问口供,这点需要倪钧出面安排。
倪钧当然点头答应,不禁在心里嘀咕:既然从库房的门锁和四周现场就能分辨出是内贼所为,杜司务您还拉着我到处兜转了两个时辰,敢情当这是倪府风情游啊?
当然他只是嘀咕,并不会真说出来,再者游都游完了,还是不要较真比较愉快些。
照着杜竟平亲点的名单一二三,捕快们很快带着相关几人回衙署问话,杜竟平压在最后向倪钧道谢告辞。
倪钧道:“请杜司务暂留片刻,夫人她,还有几句话想请教您。”
第4章 肆
杜竟平跟着倪钧回到内院,不久前,倪钧已经把整个倪府的布局告诉了他。
四进后的内院分为三层,外圈住着倪府家主倪宗玉的嫡子倪瑞宝,少夫人赵氏和六位妾室,以及倪瑞宝的九个儿女。倪公和夫人住的内庭和外圈之间还隔着一片老大的园林。
倪宗玉年过花甲,几年前将生意和家事交给倪夫人打理。倪夫人用人自有一套,为了方便,把处理紧要事务的公房设在了园林里,整个倪家的生意和往来,正是围绕着这位年轻的夫人在徐徐转动着。
杜竟平跟着倪钧再次走进园林,宜人的清幽中,湖山巨木间点缀着精巧的楼榭,绿意层叠无边。
正当杜竟平细心地在脑中刻画着这片布局考究的景色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间茅屋,茅屋建在铺着红石地基的空地上,四周围着绿色的竹篱笆,屋后有棵伞盖般的桑树……杜竟平有些恍惚,很快回到了常态。
这间茅屋虽然仿造得挺像那么回事,乡野里却不会有这种精致。
铺在屋顶上的金黄秸秆,怕不是一根一根细心挑拣出来的,挂在檐下的蓑衣和鱼篓,和陈列在多宝格架子上的铜鼎玉器一样,只是用来满足主人小小癖好的装饰。
茅屋周围不见人迹,被烈阳烤得热乎乎,软绵绵的栀子花香轻轻地飘来迎客,倪钧走到篱笆边上停下道:“请司务进去坐。”
杜竟平道‘有劳’,推开半人高的竹门,沿着洁净无尘的小路走到茅屋门前。
只见茅屋里也是仿造贫家简单的摆设,用料却十分贵重,从屋梁四角垂下来的承尘幕布上以鸽蛋大小的明珠为饰,每串足有十数颗,向北的上座前竖着一道半透的素绡屏风,坐在里面的人大概就是倪夫人。
倪府夫人独自一人,身边没有跟随的仆婢……杜竟平再向后一看,连倪钧也不在了,心里有些犹豫。
“是杜大人吗?”夫人轻声发话。
杜竟平只好走进门内,微微一礼,“在下是青屏郡署司务杜竟平。”
屏风边的倪夫人静静坐着,从她身后小窗中射进来的淡青色日光勾出了一个冰瓷般妍丽的身影,足以让最坐怀不乱的男子浮想联翩。
“家宅里不幸出了件小事,有劳司务。”
倪夫人有意压低的清冷声音里怀着柔媚,似乎并非是日常习惯的语气,透出了一点生涩的亲昵。
杜竟平道:“夫人请放心,在下会竭尽所能,早日结束此案。”
“杜司务人中豪杰,威名远播……”倪夫人忽然停住了,似乎不满意这种公事往来的言辞,果断地改口道:“司务是哪里人?”
“在下祖籍江平。”
“司务会不会记错了?”
杜竟平一脸哑然,如果他的骨子里稍微多出那么点油滑,倪夫人这句半真半假的试探,就能被一句调侃轻轻盖过去。杜竟平不会开玩笑,沉默在合适的对象面前也能成为武器。
倪夫人被他的沉默惹得不安,满腹的打算找不到稳靠的支点,不安又委屈,死寂了多少年的心思一片凌乱。
杜竟平也并不轻松,他一介外男,和倪府夫人单独待在这间茅屋里形同私会。
倪钧怎么说的?夫人有话要问,竟是关心他的来历么!若他的祖籍不是江平,该是在哪里呢?
倪夫人和茅屋构造出了一种奇怪的压力,让杜竟平越来越不自在,不禁道:“夫人还有与案情相关的问题,要问在下吗?”
“我……”
杜竟平毫不在意的冷淡态度,让林含秋犹豫不决,几乎想走出去亲自验出真伪。
“如果夫人无事差遣,在下还要回衙署当值,请先告退。”
杜竟平默默一礼,就这样从她的眼前消失了。林含秋战栗着,铁板似的心像被抽走了一块,清晰的疼痛沿着脉络激蹿,让她无力地蜷缩起来。
这种感觉林含秋并不陌生,就算她用厚土把自己的心埋了一层又一层,每次想起杜逢青的时候,依然痛不欲生。她不拒绝这折磨,痛才能记得清晰,否则怎能抵抗岁月的消磨?
多年前,林含秋尚未嫁入倪府时,是宜城林家的二小姐,未婚夫婿杜逢青是名扬吉州的少年英杰。后来,杜逢青随恩师出征云川,传回阵亡噩耗。林含秋为杜逢青守孝三年,后被父母送进倪府,用一具心如死灰的躯体替两位哥哥和林氏换得富足安逸。
林含秋嫁给了年近花甲的倪宗玉,她本已做好生如残烛的打算,也谈不上怨恨委屈。
不曾想到,半月前出行途中的匆匆一眼,让她发现了:活生生的衙署司务杜竟平分明是早已埋骨荒野的杜逢青。就算那张脸再支离破碎,她也能认出他。
奇迹点亮了林含秋的双眼,一整天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冷静过后,林含秋派人查清了杜竟平的来历,她猜想那些完全不对的内容只是一种精心的掩饰,理由让人费解。林含秋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她不会为另一个男人心悸。
一位服饰华贵的嬷嬷出现在茅屋门外,面带焦急却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林含秋从屏风后慢步走出来。
她像一个精致的美梦,某种遥不可及的东西,如果用风华绝代或美艳绝伦形容她,就像用鸡毛装点孔雀,只会显得俗不可耐。和现时人们所推崇的弱质淑婉截然不同,林含秋的美丽锋芒毕露,让人无法直视。
嬷嬷谦恭地走过去道:“夫人,那箱银子不见了。”
林含秋骤然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按照您的吩咐,奴婢把银箱放在佛堂西侧的那间小屋子里,刚才奴婢去看时,银箱竟然不见了!”
会有这种事?林含秋在心里默念。
为了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接近杜竟平,林含秋让卢嬷嬷暗中拿走银箱,制造失窃报案,这原本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笑的是银箱竟然真的不见了。
一千两银子当然不算什么,不过,林含秋不会容忍: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并不用费力地推想,是谁拿走了银箱?林含秋心里已经有了最佳人选,冷声问:“瑞郎呢?”
嬷嬷道:“公子不在府里,午膳后带着冲锋,陷阵出门了。”
“记得让他来见我。”
林含秋面无表情地走出茅屋,满身精致璀璨交错,像一个虚无的美梦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