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荷宣惊讶地微张着嘴。
她很清楚她家小姐的心肠有多软和,比如夏夜时在庭院里看萤火虫飞来飞去,如果有只萤火虫撞在蜘蛛网上,被蜘蛛用丝裹成了一只一闪一闪的小球,严汐也会花上半天时间慢慢解开蛛丝,给那只可怜的萤火虫松绑,让它能重新飞起来。
可是,像‘不像公子’这样的大男人,又不是需要保护的小虫子,还有害羞这种事,她家小姐怎么知道?
荷宣迟疑的态度提醒了严汐,她站起来,带上一直在看的书道:“阿宣你说的对,我帮不了他。走吧。”
“哦。”荷宣松了口气。
她们走下阁楼,沿着回廊穿过气息芬芳的庭院,晴朗的天空呈现出凝固般的蔚蓝,与高耸的树冠互相映衬,很绿又很蓝。严汐边走边痴痴地看着它们,露出愉快纯净的笑容。
一顶崭新的轿子停在庭院深处的后门旁,轿子是顾氏为严汐准备的,又漂亮又考究,和严汐的新身份很相称。
严汐是没有出阁的小姐,经常来书局走动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因此避开人流从后门出入更加妥当。
轿子被轻巧地抬起来,严汐靠在窗边,拿着书本的手松松地垂落一侧,记起王齐恩默默隐忍的神情。
虽然他今天的衣着神采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那时严汐只有意外之喜,没有考虑前后的差异,对她来说外表的变化是一点也不重要的事。可严汐很难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屈辱,他那么害羞,会做出什么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以至必须承受屈辱呢?
屈辱的感觉从王齐恩的心里退散了。
如果一直生气,就不能做好该做的事情。丁方水只是扔乱了东西,没有问秋收奏报,也没有唠叨难听的话,档房里的气氛是种紧绷绷的安静。当王齐恩渐渐进入忙碌,连丁方水故意营造出的紧绷绷气愤也感觉不到了。
散值后,杜竟平在档房外的某处等王齐恩,久不见他出来就走过去,站在门外低低喊了一嗓子。
王齐恩从公文上抬起头,沉浸的茫然变得清醒,匆匆站起来行了个礼。杜竟平走进去奇怪地看着他:“你跟人打了一架?”
王齐恩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竟然笑了。
杜竟平十分意外,“真打了?”
“是在库房里弄脏的。”笑过后王齐恩又脸红了,把椅子送给杜竟平。
“我说呢,”杜竟平坦然地坐下后,往丁方水的位置上看了看,“听说这个家伙挺爱欺负你的?”
王齐恩没回答,考虑要不要去沏茶?杜竟平估计他也不爱说这个,温和地露齿一笑道:“有这么件事……”
确定王齐恩在听,他继续说:“肖大人身边缺了一个文书,我打算推荐你过去,你看怎么样?”
王齐恩听懂了,一阵紧张,习惯的不自信让他先想到了在郡守大人身边将要面对的困难局面,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出面和接待,必须和许多人打交道……
杜竟平没指望他会雀跃感激,挺耐心地等着他慢点缓过来,顺便点拨道:“你可别多想,这不是特别照顾。我已经了解过,你在档房里干了三年,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应该往上走一走了。在肖大人身边肯定比做录事麻烦得多,不过也有个好处:郡里每年都有推举去首学研修的名额,这种机会肖大人总是留给自己人。比如推荐你去,等你从首学出来做了官,肯定感激肖大人,那些高门公子就不成了,他们都有自己的背景。”
在听到这些话以前,王齐恩不会想象他的人生还有这种可能。去首学研修和做官,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杜竟平的指引里,看见了陌生开阔的天地,血液不由自主地滚烫起来。
第17章 拾柒
站在衙署门口的台阶上,杜竟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天蓝得跟块刚染出来的毛靛布似的,这份薄润自在却穿不透他烦恼的心事。
重阳在倪府别院,林含秋‘命令’杜竟平每隔五日去见她一面,杜竟平在当场时并没有答应。
林含秋是倪府夫人,和她私会与通奸无异,杜竟平很难接受这种关系,另外理由是:他得一心一意地完成复仇的计划。而林含秋的无所顾忌让杜竟平拿她没有办法,他曾以为自己能够硬起心肠,事实证明是高估了自己。
距离重阳已经过去了五日又五日,接连两次杜竟平都去外埠办理公务,躲开了林含秋的等待。时间却过得那么快,今天又是第五日。
‘第五日’的暗流从不间断地在杜竟平的心里暗暗滋长,像裹住他的漩涡,越想摆脱它,越被缠得紧紧的。
被一件琐事绊住的王齐恩也跟了上来,他们一起向南走,经过乞丐老周身边时杜竟平照旧放下几枚零钱,王齐恩照旧低头礼了礼。
走过去后,杜竟平道:“王录事,今天和我一起去喝酒怎么样?”
和杜司务一起喝酒聊天是王齐恩无法想象的待遇,他又高兴又为难,只好告诉杜竟平在码头扛包的事。
杜竟平侧身看他,“你一直在干这个?”
王齐恩笑笑,“对,老周介绍我去的。”
“应该很辛苦吧?”
“还可以。”
杜竟平突然对王齐恩有了新的认识,他能写文章也能吃苦卖力,除了木讷寡言,似乎没有缺点。
在此之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
杜竟平去了老地方,深巷中小酒馆楼上固定的房间。喝完两坛酒后夜色如期而至,杜竟平应该离开了,却迟迟没有离开。
他不会去赴五日之约,只想安静麻木地度过又一夜。杜竟平干脆在仅仅一人宽的坐榻上躺下来,闭上眼睛,随便那些复杂的,矛盾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撞来撞去。
夜色的深浅在木窗的缝隙里悄悄地变化,距离杜竟平数尺远的房门被一只洁白的小手轻轻推开,隐藏在黑色丝绒斗篷里的女人像片影子似地走到杜竟平所在的坐榻旁,深情地看着他的脸。
林含秋脱下斗篷,今夜她素净得像朵茉莉花,没有锐利的尖刺,没有把自己武装成一座堡垒的力量,只想走出深宅找到他。
林含秋跪坐在木榻旁,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摊开他坚硬的手心,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
昏睡的杜竟平似乎受到了干扰,晃动身体发出奇怪的呻|吟,扭曲的表情像在经历某种煎熬。林含秋镇定地站起来,俯身托着他的脸,温柔唤道:“玉青!”
杜竟平还在呻|吟不止,破碎的脸在灯影里更显得恐怖,林含秋低头吻了吻他,靠在他胸前。压在心上的重量让杜竟平沉定下来,无法去除的可怕幻觉也跟着模糊了。
林含秋紧紧地抱住他,双手插入杜竟平沉重的背后,在他平稳的心跳中闭上了眼睛。
拂晓之前,沉睡的王齐恩像在浮游中突然撞上了某一点,猛地清醒过来。每逢心里记挂着严汐的事,他就会变得格外警惕。
继续躺着稍微缓了口气,王齐恩从床上爬起来,不足够的休息让他感觉还是累累的,可是他必须开始准备了。
昨天王齐恩在库房里偶然发现了严朴文的手迹,他觉得应该还给严汐。
怎样送给她呢?王齐恩想了很久,交给荷宣应该是最好的办法。恰好王齐恩知道荷宣经常和厨娘樊嫂一起去集市,他应该早一点去等她,寻找机会。
薄雾中的街道,模糊的视线让热闹都不那么热闹了,小贩吆喝的声音被雾气泡湿后沉重地掉在地上,无法像晴日里那样高高扬起,清脆地来回飞窜。
王齐恩很高兴有雾,即使他在路边站得久一点也不会引起注意,希望荷宣能够出现,不辜负这幸运才好。
就这样,王齐恩拿着装着手迹的布包,认真地等候每一个从雾气里钻出来的人,虽然过去的时间有点久,荷宣还是出现了。她挽着樊嫂的胳膊,樊嫂的胳膊上挽着菜篮子,两个人挑剔地盯着摆在路边的菜色,嘴里议论的都是‘小姐的喜好’。
王齐恩紧张地跟在她们后面,直到樊嫂去鱼摊上挑鱼的时候,才抓住荷宣落单的机会,小小声地叫了句:“荷……”
荷宣机警地转过身,看见他,睁大着眼睛想了想……“你叫我?”
王齐恩点点头,按照打算好的又默念过很多遍的那样问:“可以借一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