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程虽慢,但井然有序。连行两日路,虽辛苦却也平安无事。
第三日午后,正是骄阳似火,烤得土地滚烫发热,隔着鞋底都感到烫脚。虽晴空万里无云,四周却空旷毫无遮挡。
穿了短褂的兵士胳膊早已晒红蜕皮。秉诺身上伤痕太多,他担心被人看到,从来只穿长衣长袖。此时,他身上的衣衫均已湿透。
虽然所有人都汗如雨下,但队伍纪律严明,无一人出声。
幸而行进前方便是山谷。
徒一走进,顿感清凉。道路宽敞,两旁山壁上覆盖着翠绿的青苔。虽不见树木,却因着山谷幽深,遮挡了日头,是个不错的可以修整的地方。
众人稍感放松之间。突然,只听见上方传来哄哄的声音。抬头往上看,只见山谷两旁滚下来巨石。紧接着,阵阵火星,燃着的火球从天而降。一时间火光四起,山谷传来阵阵惨叫声,马也惊得扬起前蹄嘶鸣。
赵元大喊:
“十组组员保护物资!听我号令!”
秉诺拔了刀,拼命砍了火球躲闪。
那火球原是沾了煤油的木头。秉诺将那火球扔到远处,大声回答:“是!”
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火球一接触油布后,迅速燃起一片火势。
前方传信兵赶来,高喊:“韩副主事有令!物资全队砍了所有马车缰绳,放马,弃物资,支援前方救人!后勤队保护补给安全,寻水源!听到没有!”
众人齐声答“听到!”
“十组散开,砍了缰绳,救人!”赵元大喊。
“是!”浓烟四起,众人闻令立刻行动。稍顷间,马匹四散。秉诺提了刀向前冲去救人。
山石还在滚落,身边不断传来惨叫声。
秉诺频频闪躲,一个没躲开,火球擦着他的胳膊落下。登时袖子就着了。他俯身滚地,压灭了火,也不管烧伤如何,爬起来就向前冲。
护送物资队伍里毕竟都是淀塾学员,训练有素,躲闪也灵敏。
临近前方护送百姓的队伍,逐渐听到哭喊声震天。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滚滚黑烟,火光四起,还有不断滚落的巨石和火球,活似人间炼狱。黑烟熏的眼睛直流泪,秉诺模模糊糊看到瘫倒的伤员,赶紧扶起,闪躲着跟了人群跑。
前方山脚有一处钟乳岩洞藏于山内,所有百姓和伤员都躲在了里面。秉诺等人放下伤员,复又冲进火场救人。
火势越烧越猛,此时马车均已烧着,熊熊大火,不断有梁木散落砸伤人。
淀塾学员往返火场不计其数,直看着分散的火势蔓延,连成一片火海。火海里撕心裂肺的呼喊、求救声不绝于耳。
此时,后勤组驾了补给车队抵达岩洞。
韩见之满眼通红,嘶喊着号令:
“所有淀塾学员!取了棉被沾水蒙头,冲进去救人!”
无一人迟疑,齐声大吼“是!”
一个个热血男儿,蒙了湿透的棉被,毫无畏惧地向火海里冲。
当真毫无畏惧吗?
不然,只是火场内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求救哭泣声,容不得人有片刻迟疑。
秉诺不记得自己冲进去多少次,救出来多少人。
木头下压着的孩子,马车里困着的老人,双腿已断挣扎着往外爬的男子,胳膊上皮肤被烧得垂落在侧、只有血肉裸露在外的妇女。
究竟救了多少人,他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蒙头冲进火海,寻着哭喊声找到伤员,背起来给伤员蒙了棉被向外冲。
物资队长疾驰报告道:“报告韩主事!找到水源,共三处,水流不多!”
听罢,韩见之号令青壮年百姓,取了铁锅、水桶,跟了后勤队取水。
“有水取水!没水就取水边沙土!要快!”
青壮年离开之后,韩见之眼看火势越发猛烈,拿了铁锹,铲了土就往近处火势洒去灭火。
在他的带动下,百姓中年长的,年幼的,只要还能动的,都取了铁锹、面盆、一切容器铲土灭火。
幸而百姓与物资分了两队,远处物资还在熊熊燃烧。近处烧光了几辆搭载老弱妇孺的马车,便再无可烧。
一桶桶水、湿沙土、干土灭火。铁锹扑打火苗,脚踩火星。
火势终于减缓。救援的阻碍小了,只是呼救声也弱了,不久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随后的一场小雨浇灭了最后的火星。
穿过滚滚黑烟,雨水落下来都是黑色的,在大车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秉诺寻了口水,含漱,吐出来都是黑水。
一吐引得反胃,干咳两声,直呕酸水。反复两次,才勉强咽下一口,喉咙肿痛不堪。
待所有伤员救出,已是傍晚。
清点过后,千名百姓幸存两百,近八百名淀塾学员余三百。
明日的苦 明日再愁吧
夜深了,山谷中分外幽静,伤员的□□声清晰可闻。
淀塾学员都懂得简单包扎,帮伤势较轻的百姓包扎伤口。伤势较重的都交由后勤保障队负责。
秉诺等作为伙夫兵,得了命令埋锅造饭。按韩副主事要求,以四天算分配食材。学员加上百姓,无论怎么算,每餐也就是大米粥,还都是清粥。
煮粥、分粥,进食、清洗,没有人出声说话。只是一片寂静,加上四处隐隐的啜泣声。
韩副主事站在岩洞中间,沉吟良久。
他神情凝重,扯着嘶哑的嗓子一字一句道:
“诸位临州百姓。虽然韩某尚且不清楚今日何以遭此劫难。但你们放心。在下与淀塾的兵士,奉命护送你们去铭州,就定会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在下已经派了通信兵前往铭州传信,最快两天,慢则四天,一定会有支援。你们不要怕!我们一定护你们周全!”
百姓中几名年长者含泪道谢,但更多的人泣不成声。早上还是一家数口人齐齐整整,此时已是阴阳两别。
入夜,秉诺起来值守。
两人一班,他与同组的宋书言一起。
他们一组十人,现在只剩六人。另并了四人进来,依旧赵元作组长。
秉诺与宋书言并不相熟,只听说他似是富家子弟,颇有个性。
但无论过往再不相熟,值此一役,也多了层生死之交的默契。
“你觉得会是谁?”宋书言低声问。
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秉诺听闻道有丝惊讶,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
想想也是,都是捡了一条命的人,还在乎什么虚礼。出声答:“大虞”。
宋书言又问道:“但有一点解释不通。如大虞真要开战,怎会出此下策,滥杀平民在先。我军若顺理成章以此名义开战,他们还落一个卑劣的名声。”
“五十多辆大车,许猜测是粮草。”秉诺平静答道。
宋书言一愣,顺着秉诺的思路往下想,一边默念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两方交恶,我军率先开战也不一定。若大虞以为我们是送粮草的先行部队,那一把火烧掉,则能直接灭我军士气。”
想到这里,宋书言豁然开朗。他转头看向身后这个少年,满脸佩服地说:
“有理!不愧是程将军的儿子,将门虎子。”
一阵凉风从山谷刮过,送来清凉消解夏暑。
秉诺听了那句“将门虎子”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白天经历实属死里逃生,秉诺仍心有余悸。他也一反常态,此时很想说话,很想与人交流。于是开口问:
“听说你家生意亨通,那你为何要投军?”
宋书言笑道“谁还没有个理想了。保家卫国,护一世太平。”复又问秉诺,道:“你呢?”
秉诺平静地说:“挣得军功,光耀门楣。”语气哀而不伤。
刚刚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刀剑无眼。
需要多久、需要这样逃出多少次,才能出人头地。
秉诺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的是那断了双腿、奋力向外爬的男子。看了令人痛心,也担心自己未来可能会像那男子一样,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还。
可他哪有权力选择。
念及此,秉诺悲从中来。
凉风阵阵。他忽觉小腿一阵凉意。
之前没留意,刚包扎才发现不仅胳膊烧伤,裤脚管也烧没了,两侧脚踝到小腿全都烧伤。
秉诺忽又倍感庆幸,当下能侥幸保全已是万幸。
明日的苦,明日再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