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诺看不清大哥的眼神,大哥似乎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就一直看着看他,最后转身出了院门。
大哥一定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秉诺心里想,连话也不愿意对自己说。想到这里,他越发自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下意识又缩成一团。转念又想,自己都考成这样,还有脸偷懒?他硬是跪得笔直,任凭阵阵冷风往胸膛灌。
只是再后来,他也没有什么自我监督的意识了。或者说,除了还知道自己要跪着,其他想法都模糊了。
秉诺只是觉得一会浑身冰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一会又浑身热得跟火烧一般。整个晚上,秉诺就在这两个极端体感之间交换。煎熬煎熬,煎着,熬着,似乎是天亮了。
清晨吴妈来喊秉诺,让他不用再跪的时候。秉诺脑子已经是嗡嗡作响了,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后来硬撑着回了屋。
今天怎么回事?平日也这么跪过,怎么今天连脱个外袍都似乎是要花尽所有力气。就着湿冷的里衣,秉诺蜷缩成一团,勉强盖上被子,瞬间就陷入昏沉。
大房院中,方妈见左右无人,进了郑氏房内。小心掩好门。问:
“夫人,宫里大小姐托人来问了,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郑氏提笔练字,头也不抬,随口问:“什么事?”
方妈走到郑氏面前,焦急道:
“就是那程秉诺,夫人可不能不当回事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程秉诺哪天起疑了,别说他了,万一程秉谦起疑了,这可怎么收场啊。”
郑氏只是低头练字,方妈的话似是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随口说:
“还能怎么收场?这是三爷的意思,是三爷觉得忠儿各方面都比他程秉诺好,去京塾念对程家最有利。他程秉诺成绩是好,可性格胆小懦弱,姚氏娘家又什么都靠不上。三爷决定这么做的,姚氏要怨,就该怨三爷啊,与我们何干。”
方妈着急道:“我的三小姐啊。您就是心思太单纯。三爷能这么想,从大局考虑。那姚氏是这样顾全大局的人吗?她那点心思不全在她俩儿子身上?哪天他们万一闹起来,这可是脏水啊,直往少爷身上泼啊。”
郑氏闻言,停了笔,仔细回想方妈的话。却还是不解,问:
“闹起来我们把三爷推出来就是了。让他们与三爷闹去。”
方妈道:“夫人糊涂啊。闹是能与三爷闹,可最后倒霉可是忠少爷。这要是传出去,忠少爷考进京塾是给人换考的,除了学籍不说,这就是毕生的污点。夫人想想这进学背景,可丝毫不敢马虎啊。”
以郑氏平日的为人,若不波及儿子,她身为当家主母,还是希望后院一团和气。博一个治家有方、宽宏大量的贤德名声。只是提及儿子,郑氏皱眉,沉思良久。
想来方妈说的也有道理,京城名门望族圈内,名声最为紧要。自己一个宅中妇人尚且如此介意,更何况儿子以后出将入相,不能有丝毫污点。她不禁追问:
“那大姐怎么说?”
方妈环顾窗外,再次确定周围没人后。她小心与郑氏悄声:“大小姐说只要您同意,她身边的嬷嬷有的是手段。保管悄无声息,查不到蛛丝马迹。但是斩草可一定要除根。”
郑氏眉头紧锁,想了又想,似是在问自己一般,喃喃道:“必须除根?”
方妈坚定地说:“一定得除。死无对证,即便以后闹,也闹不出花样。”
郑氏思索良久,松口道:“既然是大姐的意思,就照大姐意思办吧。横竖是三爷挑的头,那孩子要怪也怪不着我们。”
方妈见郑氏神情颇为紧张,安慰她说:“夫人多虑了,这与咱们毫无关系。宫里手段高明,也就是制造点情况,活不活得成那是个人造化,与他人无关。”
方妈见郑氏沉默不说话,又与她好说歹说了一通,才打消了她的顾虑。
小院向西
秉诺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迷迷糊糊间,他记得自己被丫鬟扶起来喂药,喂汤喂饭。待完全清醒过来,他看自己衣服都已经换过了。这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待遇。之前秉诺挨罚也昏睡过,但每次直到自己醒来之前,都不会有任何人进自己屋里,更无论照顾了。
门“吱”得一声被小心推开。一个丫鬟端了汤药进来,见秉诺醒了。惊喜道:“三少爷醒啦!近两日姨娘和吴妈都担心坏了。待伺候您吃了药,奴婢立刻就去报告姨娘。”
秉诺坐起来靠在床头,接过汤碗,道:“多谢!我自己来就行”。他虽然浑身酸痛无力,似是在发热,但喝药的力气总还是有。
青花瓷汤碗,花纹处雕得薄厚相间,釉色时淡时深,朵朵花瓣栩栩如生。
阳光透过碗壁,隐约一朵花瓣光影印在汤药上。
秉诺自嘲,怎得自己如此多愁善感了,看个汤碗还要愣半天神。许是他平日没有用过做工这么精细的汤碗,才多看了半天罢了。
“咕咚咕咚”喝了药,他硬撑着下地,去给娘问安。
姚氏并没有让他进屋,而是吴妈代为传话说并不想见秉诺,只是叮嘱他好好休息。吴妈十分紧张秉诺,叮嘱他千万不要出房门,按时吃药,还说姚氏嘴硬心软,秉诺喝的药都是姚氏自己叮嘱大夫抓的药,等他病好了多去宽慰姚氏不迟。
秉诺诚心实意谢过吴妈。回房也不乱跑,想着养两天也就没事了。
他按时吃药,从未间断。
只是高热非但未退,反而还开始咳嗽,并越咳越厉害。
起初秉诺并不介意,以往他受了风寒也经常咳嗽。有时候一咳一个冬天都是有的。
只是这次不仅咳嗽,还伴着胸痛,疼得像是肺要撕开来一样。秉诺高热一直不退,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后面慢慢咳出了血丝。
大哥再回来那日,是秉忠升学答谢宴的日子。全京城第一,当真算得上光耀门楣。
秉诺在屋内都能听到锣鼓声、鞭炮声,想象得出父亲与夫人春风得意的模样。
这一刻,秉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命。他相信,一切都命里有安排。他自己着实努力了,觉都不睡在温书备考,结果却是这样。他还自嘲,早知是这个结果,自己何苦还温书那么辛苦。想来这一切都是命。
秉谦参加完答谢宴,看望了姚氏,本是要直接回军营的。只是多半天都不见秉诺身影,问了才知道是病了,便到他屋里看看,原准备看了就走。
但看到秉诺的第一眼,当哥哥的心疼了。
十多日不见,秉诺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脸色惨白。
见到大哥来,秉诺高兴,一个气喘不平,又开始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秉谦看来,他瘦得就跟薄树叶一样,咳得像是要从树上掉下来。
秉诺看大哥进门,也不坐,知道肯定是急着要赶回去。又见大哥眼神关切,连忙说:“大哥我没事的。天天好吃好喝,按时按点喝药,慢慢就好了。大哥放心,您快回去吧,天晚了不好赶路。”
强鼓起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秉诺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秉谦皱眉问:“大夫看过没有?什么病?”
秉诺掩嘴答道:“不知道是什么病,但药已经在吃了。”
秉谦闻言转身出门。
随即院里传来他斥责小厮的声音。过了一会,就见一大夫提着药箱进来。
大夫问了病症,把脉,又看了药方。只见他眉头始终紧锁,斟酌片刻,示意秉谦出门详谈。
秉诺没多久便知道大夫眉头紧锁的原因了,是诊断自己得了痨症,也就是“十痨九死”的肺痨。
秉诺知道这诊断后,第一反应是羞愧。他觉得为什么大家都康泰,自己却染上这么个病,又给母亲丢脸了。然而他的第二反应,竟是解脱。就好像心里早就有,却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今天终于得到答案。
许是上天看他实在过得太苦了,想早早收了他去。他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对娘、大哥的亏欠,自己欠他们太多。但对他自己而言,当真是解脱了。
痨症会传染,大哥、大夫都不敢瞒着。于是过了一会,大哥就来喊他去别院住。秉诺实在虚弱,下了地站都站不稳,大哥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就见姚氏匆匆从从屋内出来。对着他们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