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看我的意思,当时他头一次做这事时,还是我给了他许多意见,事发得急,他也离开得快,我那时户部事务繁忙得紧,却还是顶着青黑的眼要去送他,临走时一番叮嘱。
一片黑暗下,他抬手碰了碰我的额发。
“怎么了?”我问他。
“刚刚有只飞虫,我赶走了。”
我哦了一声,低下头将灯往右移开,自言自语道:“怕是这灯引来了些,我拿开一点。”
我将灯移开后,顺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罐子,抬头看向他说道:“南方水蛭蝇虫极多,有些甚至有毒,你一路下南,当年我去成安州被咬过,幸好发现得及时,这才保住一条腿,不然可就废了。”
他像是被吓到一般,嗫嚅说不出话来。
我将小罐子塞到他手上,道:“你可别不信!你第一次去那儿,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我说完又怕打击了他,连忙补充道:“不过你向来办事利落,不然圣上也不会将此事交与你办,我信你会做得极好!”
他像是笑了笑,上前一小步,说悄悄话一般小声说道:“可我不想去那么远的,他硬要让我……”
我心中一跳,捂住他嘴,看了看远处的守卫,用眼神警示他小心说话。
他抓着我手腕,将手拿开,小声问我:“我就不信你对他没什么不满?”
我愣了愣,我对天子有什么不满?说来惭愧,我忠于圣上,却又不想忠于圣上。我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忠君,不如说是为民。
我看着他亮极的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问了我一遍。
我笑得勉强,道:“毕竟人无完人,我对他……呃,对陛下是怀着敬意,但是……”我说不下去了。
远处几声鸟叫,又有微风吹过,我们两人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凝滞。
我心里担心他会责怪我不忠君,但他只是笑了笑,说道:“快到上朝时辰了,你先走吧。”
我迷迷糊糊觉得他像是有些失望,又有些不高兴了,但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说道:“那你路上当心。”说完,我转身就要离开。
刚刚转身,还未抬脚,他就扯了扯我袖子,我以为他还有事,半侧着身子回过头,还没看到他的脸,就被他拉过肩膀,抱了个满怀。
“你要等我。”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笑道:“我自然要等你,那一盘棋局我们还未下完,那本山河文志我也未同你说个尽兴,我怎会离开。”
他在黑暗中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送别好友,临别之意,当时我没觉得任何暧昧,我笑道:“我走了。”
说完,我就转身离去,坐上了府上的马车。
他当时回京后,圣上就又升了他的官,他一路上来,短短一年多,就做到如今位置,所以他当时提着酒来,我见他欣喜模样,心中也为他开心,这才应下来,与他喝酒。
我还是后悔,我真的不应该碰酒半分……
现如今他是第二次去处理这事了,他聪明,也是个当官的料,这次去做想必也是得心应手……
不过怕是没有人去送他了……不知道我给他的药膏他还有没有……要是没有,他还会不会记得去买……
我在心中想了许多,但我们在朝堂上眼神相接不过一瞬,我就移开了视线。
我,我才不管他……
话虽如此,但我在听闻他依旧是在凌晨离开上京时,我犹犹豫豫许久,还是托人买了药膏,叫人送到陈府。
至于城门口,我就不去送了吧……
他的官能比我小多少?说不定相交好的人比我的还多……
我翻来覆去,又直起身来,但一会儿又躺下去,反反复复,将自己折腾得身心俱疲,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最后自然没有去送他,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去,不然去了,会成什么样?
他办事果然快,不过十几日,他回来后,又升了官,走前不过只是工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现如今是工部侍郎了,还冠了个名头,左谏议大夫朝议郎。
圣上当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声音依旧懒洋洋的。
陈瑜升官升得确实太快,我看得出朝上的人都颇有微词,但都被圣上几个白眼给生生咽了下去。
我心里想,这样挺好,他稳稳地平步青云,我好好地做我的官,两人各走各的,不再有所交集。
若是以后我们都能不计前嫌,再来做个点头之交便是。
所有他送我的东西我都收拾好,差人送到他府上,还了个干净。
时日渐过,陈瑜几乎断绝关系的难受渐渐淡了,他还是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去找他。
庭院深深,树影斑驳,我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黑子,对着空空的棋盘无从下手。
就是无人陪我下棋了……
第10章 夜灯锦帕
转眼就已到了早秋,落叶开始纷飞。
我接住一片飘下来的树叶,心里恍然想到,屈尧就是死在这样的冷天,当年他身首异处,屈御史直接烧了他仅剩的头颅,带走了他的骨灰,我连祭拜都无处可去。
不过……想必他也不想让我来。
虽是早秋,可今年是格外的冷,每日上朝,我府邸离得远,到宫门的路又长又黑,官道上不可乘马车,不可驰行,所以一向都是走路去,这样还算好的,到了隆冬日,路上都要结一层冰。
我还记得去年冬日,有位官员起晚,怕朝会有迟,一路小跑,想是踩着碎冰,脚下一滑,竟跌进了冰冷的河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圣上派人在夜里撒盐,好融化冰雪,又将隆冬里的上朝时辰推后些许,虽然那个时辰还是摸黑上路,但总得来说,都是轻松许多。
秋日上朝时辰照旧,但陛下怕是不知道这路有多冷有多黑,比起冬日也不逊色。冷风一吹,便是再厚的朝服也阻不了,浑身都抖。
我一向睡得清浅,觉就多,天冷的日子我起不了早,于是起得颇晚,为防殿前失仪,我仔细整理仪容,才匆匆出了门。
我踩着官靴,一路疾走,就在前面看见了陈瑜,周围黑成那样,我还能认出他,实在是因为他的身影太像屈尧,我曾在数个上朝的路上偷偷打量,早已刻在心里。
我不禁又想起屈尧还在的时候……
那时我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离屈尧很远,在朝堂上站着的位置也隔得远,我每次只能在上朝的路上离他近点,在后面偷偷看着。
最开始是艳羡他,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办事也办得极好,直到我做了一个活色生香,粘腻软绵的梦,我才知我真正的心思。
我想让他看到我,而怎样才能让他看到我?那就是跟他做得一样好。
我空有才学,实干不足,便后天来补,日夜继学,我的才干终于在一次地方旱灾显了些出来,但他反驳了我,说我治表不治里。
他一个高门贵子,他懂什么?这样的旱灾,岂能人力抗之?除了当地官员协调不当,储粮不足,天灾人祸的事,只能承受。
我又不能让天上掉下日头,降下甘霖。
我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小声顶了他一句,他听到了,瞪了我一眼。
“此事重大,程大人这是第一回 ,圣上还是派别人去为……”
他质疑我的能力,我怎受得了?我与他争论起来,最后圣上不耐烦,把差事给了我,最后我落得个好大喜功的名声,也知道了这件事看着容易,实则太难。
成安州为何闹荒?除了地方官员尸位素餐,还有土地贫瘠,难以产粮,本来周边调粮可以满足,以物易物,百姓也能温饱,但贪官众多,私加粮税,下层百姓交税交粮,皆是为了满足一路从地方到上京的贪念。
一场从天而降的干旱使情况加剧。
我看着瘦到不成人形的百姓,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手跟小鸟的爪子一样,他们都饥肠辘辘,看向我的眼神毫无光彩,连路也走不动,只能等死。
遍地死人,触目惊心。
原来屈尧说的是对的,真的是治表不治里,这个‘里’不是天灾,而是人为,是早已深入各方骨髓的贪欲,然后变成上京的酒肉臭,路边的死人骨。
地方官凑过来,在我耳边一阵唉声叹气,又幽幽说道:“听闻大人从上京赶来,想必也是舟车劳顿,御史台侍御史与我是故交,听闻大人赶来我地,怎得都不好好送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