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的头部,总觉有些面熟,“我好像认识你。”他的眼睛朝我打量一阵,道:“可是我没见过你。”
“你肯定没见过,我是死之后才见到你的,你大前天跳楼,我就在你旁边呢。”
他闻声大笑,“这可真有趣,那你看到杀死我的犯人了吗?”
我有几许困惑,他不是自杀吗?从哪冒出来的杀手?小孩见我不语,接着恶狠狠地低吼:“杀手就是底下那群人!要不是他们,我或许就不会死!”
我干笑几声,以掩饰我的心虚。“我走了,你好好享受你的七天吧。”搁下此话,我转身疾步离去。我不太想让人陪同我回家,我不像焦块,他的妻子爱她,他在我面前丝毫不会透露出半点因情不知所归而生出的窘状,他像个胜利者。而我只能恳求陌给予我一点温存,像个狼狈的乞讨者。我不敢让人跟随我去见他,我没有炫耀给别人看的资本,我太害怕让其他人看到我失态的尴尬模样了。
路途漫漫而艰难,我见前方一点人影极其眼熟,便放轻身子疾速地飘去,识识是哪位故友。
而当那人进入我得以识别出的范围时,我全速前进的魂魄倏地停滞。
难受感再次被唤醒,在全身每一处感官叫嚣着,像是被煮沸腾的快要从锅中溢出的水,却被盖子死死抑制——简直快要窒息了。
那人,是陌。
我知道他有夜跑的习惯,但我不知道的是,他在我死后,在我头七还未过时,还有这个心思?愕然间,我觉得我太看得起自己了,太高估我的价值了。我的死不会让任何人伤悲,任何人,包括你。
我眼睁睁地注视着他靠近,他不会为一点风吹草动驻足,不会为五雷轰顶驻足,不会为泰山崩毁驻足,更不会为与他已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死人——我而停留片刻。
但此朝,我依然祈祷,我祈祷他能够回头,无论他的视线投向哪里,我能将这场景臆想得温情烂漫。
他没有,他只是同街上千人一面的行人一般,穿透我的身躯。上帝不会怜悯我的,我活着的时候不会,我死后也不会。
“...你看看我呀...”
我侧身,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地出声。
第6章 第六日
我最终还是说服犹豫不定的自己,在第六天快要结束时,回到了曾经那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
我...不,应该是说他的家仍是毫无变化,被它的主人清扫的一干二净。
——唯独我的房间没有,这一旮旯与其他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蒙上一层薄灰的床头柜上还搁着半瓶易拉罐与我那用半开半启的丝绒盒供着的蓝托帕耳钉,床铺乱得似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性事,凌散地布着几缕发丝的木质地板还撂着被我生前蹂躏在一旁的白短体恤。虽说并不会散发什么令人作呕的异味,甚至在我假惺惺地安摆的香囊的作用下还略有些芬芳,但这邋遢得看起来实在是糟心的很。
我不禁埋怨陌为何这么偷懒,就算我死了,起码也看在我曾给过他片刻欢愉的份上帮我收拾收拾吧,若是有人突然起兴要来参观我生前的居住地,那我且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恰逢此时,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我急忙闪到客厅去迎接他。
“len,我回来了,”他乍然开口道,“你在家没有捣什么乱吧?”
我刹地懵住了,他低稳的音律在我心上点开涟漪。难不成我们之间真有什么羁绊能使他感知到我?那有为何在湖边时当我不存在地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再管那些,只要抓住现在就好。我惧怕他听不见,上前大声回应道:“欢迎回来!”
可他的下一句话却令我心灰意冷——
“你不愿出声就算了,我知道你今天累了。”陌无视掉我,径直走入我的房间,看到那副景象,长叹一声道:“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嗯?什么?想吃宵夜?...那好吧,我帮你点外卖。”
“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我窥视着他拿出手机,心扉间孕育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我道不清说不明那是什么。它是掺和着些许愉悦与迷惑,却亦令我熬煎。
我蹲下身子,仰视着坐在柔软床铺上的他,由窗外斜射进的暖色灯光映耀在他俊俏的侧颜,温和而明朗,方圆几米全为晦暗——唯有他是那无际黯淡中的光,由千百道光束凝聚而成的光。
我再次想起了我死后的第一次的回忆中那一幕,那时他眼里满是光,是星辰,是少年的激昂模样,是燃烧的火山正喷薄出熔岩烈焰。
而如今,这些都不复拥有了,他的眼底他的心底再没有一盏永不熄灭的,为我而点起的灯火,再没有了。
这人真是奇怪,在我生前这般折磨我,用他以言语制成的利刃扎刺我,在我死后又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祭奠我,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
被摁响的门铃打破了我乱七八糟的思绪与这份阔静,我跟随着陌起身,听闻着他与外卖小哥的对话——
“先生...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吗?大晚上的对身体不好吧...”
“不,是我的室友需要,我和他一起吃。”陌礼貌地微笑道,他一向这么彬彬有礼,以至于与他接触过的人无不对他予以高度评价。
小哥瞥了眼黑黢黢的空无一人的屋子,神色颇带一丝诧异地递过装着一大袋飘散出烧烤香味的塑料盒子,道“呃...那,祝你们用餐愉快...”
“谢谢。”陌莞尔一笑,顺手带过门把,将他的这方净土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将食物袋搁在餐桌上,和顺地道:“别像上次那样忘了吃,挺浪费的。”
“你他妈,你...我已经死了啊!”我瞪着陌,我太想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使出浑身解数揍他一拳再狠狠地责骂他一顿了,但我不忍用那些龌龊的词汇来亵渎他。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忘了我吧,”我终是犹豫地启唇道,“你不应该这样...这不是我认识的你...你,你应该走到光下面,受万众瞩目,那才是你的归属啊!我不值得你怀念,我不过是...挡在你前进道路上的一片黑影...”
“——忘了我啊!”
我那样歇斯底里地叫唤着,而回应我的,却唯有檐下风弄窗框的砰砰声罢。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第7章 第七日
我凝望着天边一点点被朝露漂白,月落日升,星灭云现,世间万物的微妙变化我尽收眼底。我却抓不住那就在我眼前缓缓流淌的时间。
正如我抓不住他一样。
今日是我停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我没什么壮志凌云的抱负,也没什么非了不可的遗愿。我只愿用这一天,一整天,好好待在他身边好好看看他。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按照世俗规定来说,这天也是我的头七。我臆想着他会不会接受我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再好心为我烧点纸钱,我不会像别的鬼魂去骚扰他去给他托梦。他还是早日忘了我较好,我不值得他牵挂。
兴许是我的祷告勉强起了点作用,陌一早就溜到我房间,我揣测是在整理我的遗物,那不需要耗时多久,我生前贫穷,沦落到在他家里蹭吃蹭喝的地步,死后也走得两袖清风,不带走什么,也未曾留下什么——除了那颗母亲遗留给我的耳钉。
那是我至爱的物件,即使在昏暗的清晨,那颗水蓝色的宝石仍会收拢四周一切光辉,似深海中的暗流般涌动,若是你盯着它,石体中影影绰绰的云絮甚而会漂浮旋转,令你眼花缭乱。
陌收拾了几许,似乎也是认为除了这珍宝外,我没什么有价值的物品了。
他欲将它从精致的丝绒盒子中取出来,而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却戛然停止。我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着实是做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这次取出的,竟是垫着耳钉的柔软海绵体,那垫子下竟夹着一张折叠的薄纸条!
我蓦地忆起,那是我乏趣之时灵感突起写下的留言,我便凑近他以观赏观赏我的一时头脑发热到底留下了些什么冲动话语——
致亲爱的陌:
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段出于我肺腑的言语,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年,但要是你看不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毕竟,我可是很少能这么正经严肃的与别人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