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服役七年了,还有一个快一岁半的女儿,可现在却宛如一个青春期的小女生,对能否参加一场即将到来的舞会患得患失。
自从前年她把虞绍桢送的生日礼物丢还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干过这种蠢事。可今天为什么又突然叫人拿了块表给她?晏晏打开米灰色的表盒更觉诧异:小表盘上的两排钻石不算耀眼,精钢表带也很低调——完全不像虞绍桢从前给她选礼物的风格。
晏晏进到儿童房的时候,虞绍桢正在悠悠的“指点”下给一个鳄鱼玩偶搭房子,悠悠一边把自己选好的积木笃塞进爸爸手里,一边发出笃定又含混的指示:“大的,最大的,上面。”
保姆在一旁帮忙揣测小姑娘的指示:“是把这个放在上面吧?但是放不上去呀……”
晏晏先吩咐保姆去给悠悠准备点心,又顺手搭了两块积木,才轻声对虞绍桢道:“表怎么回事?”
虞绍桢这半日都在等她来问,此时却不动声色,面上十分坦然地道:“这周末你们律所不是有个派对吗?我想你今年才入职,手边不一定有合适的表配衣裳。这只比较像新律师用的,搭套装或者小礼服都还好。”
晏晏心道,虞绍桢对“新律师”的收入恐怕有什么误解。
虞绍桢不见她答话,便道:“你不喜欢?”
晏晏刚要开口,忽然心中一动:他说到律所派对的事,是有意的吗?他是因为之前当着她的面应承了左瑛,现在不好意思食言说不去,所以要送自己一块表?那他大可不必,她本来也没打算请他。虽然她也有过一点犹豫,因为律所里很有几个同事万分热情地要她带虞绍桢一起来,连左瑛也提了两次。她明白别人看重的是什么,但如果她这样做了,她和他就愈发变成了那种“互惠互利”的夫妻——她见过很多,听说过的更多,可她不想这么做。
她不知道事到如今他们这场婚姻该如何定义,可她仍然不想把它变成一种交易。
“ 不是,不过我们律所没有新律师会戴这么贵的表。”晏晏说罢,便牵起笑容去哄女儿。
虞绍桢得了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答复,不甘心地又补了一句:“平时不会,不过律所成立的纪念派对,会隆重点吧?”
晏晏抬眼看了看他,略有些疑惑地道:“你对这个派对很感兴趣吗?”
这一问,实在很危险。他绝不敢说他感兴趣的不是派对,而是一点点能接近她的机会。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腻着嗓子哄女儿去翻房间的另一头玩具篮:“宝贝,鳄鱼的房子搭好了,我们再给小猴子搭一个吧,去把你的小猴子拿来,小猴子也想要新房子呢。”
等女儿摇摇晃晃走出了几步,他才对晏晏道:“我对律所的事确实有兴趣,还有就是……我想让大家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那么不好。” 言罢,更加专心致志地把面前的积木塔越搭越高。
晏晏的目光一直都在女儿身上,悠悠还不会像大人那样在篮子里翻找看不到的玩具,而是把篮子整个掀翻在地上,直接从散落的玩具里抓出想要的那一个。
她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待她和虞绍桢的关系。即便他们的婚姻毫无芥蒂,在许多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又心机又幸运,靠着女儿和父亲“套牢”了虞绍桢。可是她在意越来越懂事的悠悠,会如何看待爸爸妈妈的关系,她想起虞绍桢曾经的话:“如果悠悠长大了,看到她的爸爸妈妈是朋友,应该也不算太坏。”
那只红毛猴子被悠悠毫不怜惜地拽着尾巴,一路拖了回来,晏晏不由好笑。
或许,她的可以试试和他做朋友?
“所以,27号你有空?”
虞绍桢闻言,心中一喜,手上的积木块不觉失了准头,一对积木塌下来,连那鳄鱼的房子也翻倒了大半。刚把猴子拽回来的悠悠呆了一呆,旋即大叫起来,虞绍桢赶忙抱起女儿,一边忙不迭地跟悠悠道歉,一边又唯恐自己回话慢了晏晏再改主意:“有的,有的。”
虞绍桢还是第一次见晏晏参加派对打扮得这样敷衍:一字领A形摆的黑缎子小礼服,是最不出错也最不起眼的万用款,铂金镶钻的珍珠耳环亦是最安全稳妥的搭配。她还公事公办地问他观感如何,他当然严肃之至地表示非常合适——她在无名指上套了戒指,还戴了他送的那块表,他真地只有感激,不敢再有任何挑剔。
她以前总担心自己还不够美,可如今却越来越厌烦这美丽。初次见面的同行往往会送上惊讶地赞美:“你这么漂亮何必做律师啊?”而被分派给她的当事人也常常满心疑虑,仿佛她的资格证书是自己画出来的。所以其他人有多想在这场派对上脱颖而出,她就有多想不被人注意——至少不因为她的外表而被注意。她只想猫在角落里学一学像左瑛这样的律师,是怎么和人打交道的。
可是,她忘了一件事。
她身边这个人比任何一块表、一条项链、一件礼服……都更引人瞩目。
她原以为只有律所的同事才对虞绍桢有许多好奇,却忘了虞家惯用的律师也会在左瑛的邀请名单上。
那位彭律师少不了要和他们寒暄,老调重弹地“抱怨”晏晏怎么不到他的律所去实习。
上一回,还没毕业的晏晏只会歉然微笑,这一回,她索性打趣道:“我当然不能到您那边去了。您和绍桢这么熟,万一将来我要跟他打离婚官司,您是帮他还是帮我?”
那彭律师微微一怔,连忙哈哈笑道:“少夫人已经是内行了,我当然是要帮着三少爷少吃亏一点。”
左瑛也引荐了律所的合伙人和一个朋友同虞绍桢认识,虽然话题总是从晏晏开始,但归根结底,旁人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律师,哪怕她刚刚为一个备受关注的案子上过庭。
她想起过去他们也常常一起去舞会和派对,她从来不会觉得他比她更受关注、更被人重视有什么问题。她甚至还会觉得开心,她相信许多人会因为她在他身边而艳羡,甚至嫉妒。月亮也是因为折射了太阳的光芒才拥有被人们咏叹的美。
可现在不同了,她站在这里,是因为她很努力才得到一份有意义的工作,她有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她从来没做错过一份文件,不管是内容还是格式……可是,他的出现可以轻而易举地掩盖掉所有这一切。别人对她最大的赞美,不是她多么用心多么刻苦,而是虞家的少夫人居然从低做起,去接法援的小案子,“真是难得”。
晏晏的手从虞绍桢臂上滑了下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宴会厅外的大露台上做了一片竹林造景,烛光般的射灯在人工铺架的山石和溪流间,妆点出一簇簇光晕。晏晏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把双脚从9公分的细跟鞋子里解脱出来。其实这种派对她没必要穿这么高的鞋子,但是虞绍桢太高了。就像婚礼那天一样,如果想要照片拍出来好看,她就要穿这么高的鞋子。
看着那纤细的鞋跟,她愈发后悔今晚和虞绍桢一起来。
晏晏正看着鞋子出神,忽听身后有聊天的声音由远而近。
一个略细的女声在提问:“……你怎么知道是她?”
“他们结婚的照片那么多杂志都发了,我当然也看到过。” 答话的女声沉稳而笃定,正是左瑛:“做我们这行,这点记性总要有的。”
“你真是有想法,叫人家少奶奶去法援打工。”
“这种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就是要找一些能发挥她同情心的机会。难道你让她去跟几百万标的的商事案?她做不来,也未必有兴趣。”
“难道律所请这种人,不是为了拉大客户吗?”
“她在这里,就是很好的招牌了,不需要她真的去做。”
……
两人很快走过,后面的话晏晏没有听到,也不必再听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哭的感觉了,那种久违的酸涩和压抑一涌上来,她立刻警醒地想要压住:她今天化了妆,如果她真的哭了,脸上的妆会花的。
可是她越想压住眼里的潮意,胸腔里的委屈就越汹涌。
她忍不住用两手在眼前轻轻扇动,仿佛这样可以帮助泪意快点蒸发。
就在她和泪意斗争的紧要关头,虞绍桢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