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的一声,是入了铜壶。
董曦总是极佩服这位谢大总管的,而投壶这种戏耍事谢若莲也做得如此干净漂亮,实不愧他“雅莲”之名,笑着赞道,“若莲此技着实令人叹服。”
输得最干干净净的浅苔辗转一叹,气韵悠长,眼看便是又要起另一场唱词,旁边的元生忙敬他一杯酒,堵住他嘴再说。做司射的杏已经笑着大声宣布:“胜饮不胜者。”
言语之间,歌弦清音又起,一片喧哗风流。
按规矩是优胜者让输的一方喝酒,那要喝的人就多了。南湘一旁看着别人被灌酒,自己一旁偷笑。众美瞧不得她这小人得志的模样,携着酒纷纷就来敬,可怜南湘一人双手难敌八人八杯酒轮上,还好只是八人还有个雨霖铃没在,要不她得醉成什么模样?
董曦心软最心疼她,便敬得少些,元生本就因梅容的事情生她气,又是小孩子心性没个度量,直接提着玉壶就灌南湘。浅苔是木头缠石头,话不多说直接一杯酒灌下去,梅容这厮更狠,生得魅惑就算了,这时候南湘脑袋本就晕乎乎,他再这么一惑,是黄连南湘都得一口气灌下去。
别提白莎茗烟谢若莲萦枝这几个人同上,同气连枝就只为灌醉南湘。呜呼哀哉,她哪能不醉?
正是:
杯中自有天上月,腹内更牵万种情。
一生大醉能几回,何不豪饮到天明?
第67章 热闹夏日祭,天上人间情一诺(九)
南湘宿醉,这日便睡了个懒觉,起得晚了些。
醒来后,漱口清洁,仍觉头昏脑胀,宿醉的后遗症持续到第二日早晨,南湘只觉难受得很。
杏见南湘不舒服得紧,便替南湘换了盖在她脸上的湿帕子,让南湘含了颗醒酒石,又服侍着洁了面清了神,见南湘稍觉清醒,双手捧来一封信笺。
南湘迷迷糊糊瞧不清封泥,便问道,“谁寄来的啊?”
杏回了句,是老丞相府上送来的。——老丞相府老丞相府,不就是国风他家么?
南湘接了过来,撕去封头,取信一看,寥寥几行诗。
看着看着,脸上便微露笑意。杏见王女展颜,心里也颇安慰。
粉蜡纸笺上只有寥寥几行清隽静穆的行书: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南湘将信揣进怀里——她该怎么回,回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心里止不住的乐呵,这还是自王府一别后,国风大公子你头次想起来给个消息报个平安思念什么的。
墨玉在门口巴望着,巴望来巴望去,望来了个一个拖沓花哨的半睁眼半睡醒的逍遥神仙,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笑得诚心诚意跟个什么似的。
一旁的抱琴见此情形,胸中万般感触,半晌无语,只能挤出一声叹。
*** *** ***
一晚的风流便风流了罢。白日起来还得做正事。
南湘坐于宽案长几之后,一派朴素打扮,身无环佩点簪,只额上戴了一条镶玉的湛蓝织锦玉带,一身的蓝底银纹的湘绣长衫。此时微微偏过头去,神色一片安宁,笼在袖中的手细长白皙,十指染墨一身墨香,翻阅着手中一页页的彩霞金粉凤纹纸。无论纸上写了什么东西,只这般正坐姿态就十分醉人。
无论是捧砚的墨玉研墨的杏,还是在外面候着的抱琴锄禾,无不目中生眩,心中一跳。
就见着这谪仙人一般的王女,突然软下身来,以手加额,眼睛还一合,一声哀叹,“怎么这么麻烦啊麻烦啊麻烦……”
杏瞅着南湘搁下了笔,算是看完了这摞写得密密麻麻的书件,便替南湘换来一杯清心明目的铁观音。
将杯子放在桌上时,杏心里一动,分神细细瞧了眼这这纸样,只觉得熟悉的很。再一回想,便大概知道其中三味。
王女手中具体派别,她并不知晓。所谓的酬堂、朱门、麒室、玄屋,也是王女才告诉她,要不她连名字都不知道。
可她晓得王女那双浮着碎冰的眼,时时刻刻无不瞧着江湖市井官场商路起了什么风波,又藏了什么暗流。先前的王女为了方便区别,便让各门上报所用的纸张纸色也都用不同的种类。
——杏再瞧上一眼纸上细纹,她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门道,可这彩霞金粉看着都眼炫,又着凤纹,必定是个跳脱的地方。不知是王女才亲临的处在市井的玄屋,还是梅容公子手下掌管江湖的酬堂来了消息。
只是,灵通消息不就图个便捷快速么,弄如此花哨花样,再分心誊抄,岂不耽误时间?
杏心头默想,倒于南湘英雌所见略同了。南湘盯着手里那张裱示过于精致的纸张心里颇为不满。
别弄得这么花哨可好,行政机构就要有行政机构的样儿,更何况你这个根本就搞密探的,低调和效率是必须的吧。
南湘只觉得以前这王女,既然并非名正言顺的太女,耗费心思思做如此露骨的安排,培植势力之心太过明显,过了头,不得不让人心生忌惮。
先帝即便再宠爱这个女儿,也容不得她威胁自己的权利,提早便插足安排下这种伏笔之事吧。南湘甚至突然猜想,会不会是先前的自己行事太偏太深太明显,让先帝心生厌恶,从而传位今上,而派人杀死了这个偷鸡不得蚀把米的王女?
不过是猜想。南湘想了想又叹口气,先帝正值壮年,却突然暴毙,正常死亡的可能性太小,今上谋杀上位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是谋杀,那前面那推论便不大能成立,咳,真麻烦——
话说回到这张递上来的消息上来。话说上次去过的那间茶馆,见着那两个一个老沉一个多变的管事,才知道自己手中有着这些可用的路子。
还有四个似乎颇为强大的工具供他使用。
酬堂玄屋朱门麒室。
可这所谓的王府手下四门,她至今除了名字功用外,只知道梅容手中的酬堂,和处在茶馆专管市井的玄屋,至于其余两个,她实在没有头绪,更别说重新牵线挪为己用。
杏早已明说她对这些以前王女藏掖着的事情知道得不多,若想知道更多是指望不上她的,那她南湘又该指望谁去?
——南湘再瞧瞧手中醒目的文案,里头明明白白的把徐思远几日来京,来京做了啥事,所住宿的地方,举止行为的异常,甚至连她那一行人中,每人不同的举止性格都描摹了出来。若不晓得内情的人,还道这文章做得实在好,起伏跌宕皆有,稍加一润色,便是个摹人描事的好故事。
这彩霞金粉凤纹纸,这笔平淡得几乎看不出好坏的正楷,南湘心头暗叹,将刚放下的纸页又重新拾了回来,入眼再看,再思量。
政治是高度的危险。她从不敢高估自己。
她不过是缕异世界普普通通的魂,机缘巧合成就了她一场沉酣梦。她只想竭力平静的生活着,找回回家的路。
这场黄粱梦,沉浸其中只当是天上人间,可若还留有一丝清明心思,抽身一看,便可知道所谓的天上人间与深深地狱,对她而言不过只一线之隔。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像她这样白纸一般似羔羊的人物,贸然参与了这潭不见底的深水,即便她如何努力费尽心思的机关算尽,必定也会败得一败涂地。她未受过这般权术的教育,也没经受过政治的浪潮究竟是怎样,它是如何将你捧在高位,又是如何一个浪头打来,连尸骨也无。——万般绞缠结成个死结,她解不开,也解不来。
南湘看着纸上那笔普通得甚至看不出任何锋芒与意气的一笔字,在述说完徐思远在今城中各色情形,又在后面还细毫加笔道:徐思远,其人粗中藏细。所藏之事非玄屋所能知,待王女详查。
南湘看后,持笔只写一字,善。
若说那先前的王女如何骄傲肆意。好似金凤翱翔飞腾九天之上,红尘与权贵她肆意散漫,信手便拈来,却也躲不脱灰飞与烟灭。那她这么个普通人,赶鸭上架更是不可能有什么惊天的作为。
可她也未必就坐着等待船翻灯灭之时。
她一人不行,便拖上十人百人千人,总有个心性与能力皆强于她的人一旁扶持相助。杏如是,谢若莲如是,梅容如是,连这酬堂玄屋更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