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宋宋会说我身上有一种“班主任”的气质。我这个人,或许是少了些东西,习惯于隔岸观望各色人等,因此显得难以亲近。我无意如此,却也无能为力。
音乐一转,跑步便停止了。大家回到原位,盼着老师允许依次解散。
他总是掐着最后一圈收回标志筒,然后一边走,一边抛着标志筒玩,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又皮又天真。
我目送他还完标志筒,然后走回班级,接着提起班牌,最后跟着大部队逐渐走远了。直到他像一滴水混入湖海那样消失在人潮中,我才默默地收回视线。
已经足够了。
见过一面就当是充电到满格,又可以奋战到下午。
*
准确地说,一班跟九班有一节体育课和一节体锻课是在同一时间上的。
体育课是每个班级各自占领一块地盘,由各自的体育老师决定锻炼项目,彼此之间互不干涉。难度系数取决于各班的体育老师。
不幸的是我方体育老师分外严格,不是让大家在垫子上进行各种匪夷所思并且累得要死的动作,就是组织大家打排球赛。
天知道我一边做仰卧起坐之类的各种垫上活动,一边披头散发地看着九班自由活动,内心是多么的郁闷。
不过,比起打排球,仰卧起坐还算是温柔的。
一开始大家打的是黄色的气排球,一拳头打上去能飞得老高,时不时会把无辜路人爆头。
等学完基本技巧之后,老师就给我们换成了硬排球。
硬排球有多硬呢?
第一次发球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打了个铅球,右手当场受到了“重伤”。
用上硬排球之后,没法打那么高了。路人们倒是安全了,不过球员们遭殃了。就没人没有被球重重地强吻过面颊。我甚至时常害怕自己的手会骨折。
《排球少年》里帅气的击球我一次都没敢尝试。果然,那是二次元专属不要手式发球。
相比之下,体锻课就要自由得多。各个班排在操场上,体育老师站在主席台上带着做完准备运动之后,各班体育委员就可以去器材室借器材,然后分发给同学自行活动。
我一般打无害的羽毛球。不过文科班的女生大多不大好动,没什么人借器材。我常常靠在器材室的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边望,可老是找不到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你找什么呢?”
九班班长许言欢是个自来熟,拍了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哦,我们班体育委员。他好像又没来……”
我两手摊开,一脸无可奈何。
“你说什么呢,”他突然拔高音量“贺祈年不是就在里面吗!”
我分明看到正在弯腰拿东西的贺祈年抬起头,疑惑地朝门口看了过来。我刹那间对班长崇拜得五体投地。
“贺祈年。”
我叫他,第一次喊他名字,声音稍稍有点发抖。
他看向我,有点惊讶的样子。
“可以帮我拿副羽毛球拍吗?”
我看见他点了点头。
此时门内体育委员们接踵而行,门外人声鼎沸。我趴在门边,始料未及自己居然还有资格在这等着他。
我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让我能看清他的面孔,不再错过他的每一丝情绪波动。
07你好
迎面遇上关系一般的人时最为尴尬。
若是熟悉的人,不正经地说声“哟!”或是一声不吭地蹭过去勾肩搭背就可以了。
若是不认识的,大可直接无视,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然而,若是彼此之间认识但又确实不大熟悉,就好比以前班上的同学,那才是最为麻烦的。
男的女的?
要打招呼吗?
怎么打招呼?
对方的名字不大喊得出口,挥手又显得过于傻气了。这时候便显现出问候语的优势了。
“Hello啊。”
一旦我先开口,对方也会回应,毕竟尴尬是双方的事情。
“你好!”
起初我只是想也许能平平淡淡地跟他也打个招呼,便硬着头皮跟以前的同学一一问好。意外的是,我渐渐习惯这样做,因为能够被回应实在是让人感到快乐的一件事。
但就算我终于能神色正常地跟别的男同学打招呼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很好地面对他。
在午睡起来后,我常常能看到班长许言欢和他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在走廊上。我迷迷糊糊地叫了班长的名字,但“贺祈年”三个字却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听到许言欢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也分明看到贺祈年看着我,抬了抬手、轻轻地挥了一下,很快又放下了、走远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我让他觉得尴尬了。
打招呼这件小事,为什么我偏偏就不能做好呢?
*
在我能好好跟贺祈年打招呼之前,我都尽量躲着他。偶尔撞见他一回,立马低头靠边快步走。
但其实我难得能撞见他一回。
从走廊头到走廊尾,有七八十米。从文科到理科,有泾渭河水。
一周满打满算也只有一次升旗仪式、五次大课间再加上两节一起上的体育课,能躲在人群中默默地观望就已经算是幸运了。
我还在奢望些什么?
总是不能够甘心的。
起初只是想让他跟我说句平常话,接着又想再挨他近些,然后是盼望一些更亲切的问候语∶
“你好啊。”
“拜拜!”
“新年快乐。”
……
想看他认真做事时的神情,想听他放松地跟兄弟伙说的那堆废话,想铭记他眉目舒展时的笑容……
我要记住他,也想被他记住。
我知道他那次是理科第三,我还只是文科第五。
恰好理科一考室在一班,文科一考室在九班。
考完月考,大家忙着换座位,教室里沸反盈天、混乱一片。我趁乱撕走了他的考号条,在手里捏成一小团,然后一把塞进校服前胸的小口袋里。
我把手按在上面,可以感受到纸团的位置。不用看我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用的是规规矩矩的宋体,大小约莫是二号。
理1考室03号/贺祈年
放学后,我坐在他坐过的三号位上,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
天早就黑了,透着混浊的赭石色。市中心向来是看不见星星的,有时连月亮也似有似无。
刺眼的路灯把小马路照亮,窄窄的路上是络绎不绝的人群,大多是忙着回家走读生,还有一些看夜场的游客。
路灯后沉默阴暗的矮楼是上个世纪的老小区,里边大多住着老师和租房的学生。
再往外边,能看见一个翘得上天的霓虹仿古亭子顶。那里是修建不久的文化街道,里边尽是些雷同的四不像仿古建筑,透着浓浓的人工造作气息。
崇华旁边就是个小有名气的景点,总是会有闹人的旅游大巴经过,载来更加吵嚷的速食旅人。他们操着南腔北调中气十足地说话,好像对方耳背得近乎聋了,不用吼的根本听不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网红旅游地打卡,忙忙碌碌地度过一天。
但凡在景点附近,凉面摊、臭豆腐摊总是不缺的。我一上晚自习就能闻到那要命的臭豆腐味。到了冬天,还得混上香甜勾人的烤红薯味。两相夹击,逗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
我看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他看到的却是白日。我坐在那儿,闭上眼,教室里的走读生走得精光,剩下的两三个住校生也忙着写作业,没人来打扰我。
工作日的白天,并没有多少人。他开始考语文的时候,提溜着满满的菜篓子的老头老太太们刚从菜市场奋战回来。老人们隔老远就开始打招呼,交换做菜的心得,预备做饭、接孙儿回家吃大餐。
他们或许就住在崇华对面六层高的老居民楼里。
楼里有户人家的墙粉脱落了大半,脏兮兮的雨棚也破了好几个洞,上面还顶着不知哪户丢下来的辣条包装。然而,粉紫色的三角梅却从生锈的防盗窗里伸展出腰肢来,把老旧残破的小楼妆上明媚的亮色……
这座城市明明是这样的,一环拥抱着一环,拥挤得那么心安。
我们都看到了,你说对吗?
*
又是一个午后,午睡初醒的人刚开始喧闹起来。
我难得睡得酣畅,眼皮都粘在一起,不大睁得开。教室里门窗紧闭,空气潮热而混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