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折腾了半宿。次日李濂依旧同往常一样,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睁开双眼,却并未急着起身,反而盯着尚在沉睡中的陈昭,借由窗子漏进来的一点日光,用目光细细描摹怀中人的眉眼。
没过多久,他便注意到陈昭睫毛颤动,而后睁开双眼冲着他眨了几下,一副刚从睡梦中抽身出来的迷惘模样。
他于是问陈昭:“你再睡会儿?”
“醒了就不好再睡,”陈昭摇头答道,又问他,“你怎么还没起身?”往常这时候,李濂早已起身更衣洗漱完,准备用早膳了。
李濂用手臂将人环住,说道:“不急,待会儿再起也来得及。”大宴之后无朝会,也默认朝臣会晚些入官邸办公。
此等闲暇难得,他更想与陈昭待在一处。
昨夜他虽是想着陈昭初次承受,只做了两次,但到后面陈昭已然体力不支,还没等清洗结束就沉沉睡去,他都没与人好好温存,自然想在当下补上。
陈昭却好似完全不知他心意一般,拂开李濂手臂对他说:“醒了就起吧,至少穿上衣服再说话——大早上的,你离我这样近,别等下再来了兴致,我可受不住了。”
他语气中带了两分抱怨,在李濂听来却是与夸奖自己无异,从榻上坐起,半/裸着上身笑他:“昨夜你还撩拨地起劲,现在倒是知道自己不成了?”
陈昭也跟着坐起来,轻推李濂上臂。他只一动,便不由得“嘶”了一声。李濂连忙关切地问他可曾伤到哪里,现下可还能下床。
“没事,”陈昭答道,“只是腰腿有些酸痛罢了。”昨天他除了初时有些许疼痛外,整个过程中都再无其他不适。
两人坦诚相待,也不好直接叫宫人进来。李濂便先穿好中衣,转过头正好看见陈昭露出的身子上遍是荒唐痕迹,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连忙将目光避开。
见此情形,陈昭又笑他:“你自己搞出来的,怎么就看都不敢看了?”
李濂心说是你先怕我再有了心思,现在却敢反过来笑我。但也顾忌着陈昭的身子,只能安心等人穿好中衣,再唤宫人来服侍更衣。
用完早膳后,李濂也不急着往正殿去。
自他登基以来,陈昭与他相处多日,知道他向来勤勉,还未有过这样懈于政事的时候。便劝莫要将时间耽误在自己身上。
李濂却是想着他虽政务压身,却也不至于连一天都耽误不得。
再者说昨晚毕竟算是两人洞房,哪有洞房第二天就被赶去干活的道理?
“你还是去吧,”陈昭催促他,“到时候让人知道你因我耽搁了政事,被骂的还不是我。”
毕竟我的九郎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他在心里想,万万不能沉湎于外物。
李濂虽恨不得腻在陈昭身边,一步也不愿离开,却也清楚陈昭这话说得没错。若是陈昭当真影响到了他处理政事,便不止是被人骂上几句的事了。
见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姿态,陈昭又随口提到:“我等下回永昌坊一趟。”
这些天陈昭在内宫整日无所事事,又多有不便,因此他白日里总要出宫去。李濂知道此事,心中也怕陈昭在宫内时间久了,触景伤情,便连忙应下。
用过午饭后,陈昭便到了永昌坊的宅邸之中。
此处虽为李濂登基后所赐,但他少年时便没能在京中开府,除却宫中与此处,整个京城中竟再无一落脚之处。况且李濂派人将院子仔细打理过几遍,又按着他二人的心意修整过一番,也勉强能称得上是“家”了。
陈昭尝听人说落叶归根需得是在自家常住的屋中阖眼,他不知道此处是否能算得上。但他并不想在宫内,尤其是李濂所居的武德殿里自尽。
进屋后他便唤人来焚香沐浴。
待更衣后,又向人要了上等的青雀纸来。李濂从不短他用度,号称一两金一刀的洒金笺纸就在库房中备了许多。
他之前答应李濂救一个人便拿一封贺表来换,到如今还剩着许多份。
像是平定临化城之事,按理来讲,捷报传至京城时,他就该写个谢表呈给李濂的。但李濂好似忘了一般,没对他提过一句,也没叫人拿来一份已经写好的谢表叫他誊抄。
他提笔斟酌半晌,只写了“臣昭言”三字。在草稿上删删改改,却无一句可放于表中。
陈昭不免记起,在多年前他以亲王之尊被放逐四境边远之地时,每逢年节都需给京中上表以贺。
可他那时候对皇父心存怨怼,能平心静气的写几份公文便已属难得,根本写不出来一封封贺表。总是在桌案前坐了半天,纸上也一个字都没有。
还是李濂见他为难,主动提出帮他来写这些。
李濂文学承自长兄,做诗赋时文风清丽,不加雕饰,但贺上时,却能写得工整华丽如堆锦簇。
两三次过后,他便再不肯费心去写这些东西,每次都求李濂来帮他。李濂总是嘴上说最后一次,之后再也不管,却每次都在他恳求之下答应下来。
陈昭又坐了一会儿,便放弃了自己写一封贺表的想法,在纸上留出大段空白,只在最后落上花押,又盖上自己的私印。
他将空白的表章收好,又拿起一张青雀纸,想给李濂留封私信。
同样提笔许久,除却最开始的称呼外再不知该如何落笔。
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一字不留也不大好,便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醒目位置。
他有时也会想,若是一直这样活下去,于他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与李濂重逢至今,他是真的舒心且放纵,好似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便不会再去想其他事,史书骂名可抛之脑后,家国天下也与他再无干系。
却实在对不起那些曾为大周效死之人。
何况他早在李濂进城的前夜,就答应过黄谅,待天下安定,自己便立刻赴死决不偷生。言犹在耳,他片刻不敢忘。
他信奉天子自有死法,兵刃不得加身,不会想着用什么碎瓷片来自戕。他曾经对李濂说,等到时候让李濂给自己一杯鸩酒,但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这杯鸩酒了。
陈昭找出屋内留下的几条锦带,将其相接,又搬来一张胡床,站在上面。
他背后的书桌上放着一张青雀纸,上面是他遒劲丰润的一手小楷——
“三九之年,惟欠一死;承君青眼,来世再报。”
第63章
李濂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有片刻歇息的时间。他正想遣人去请陈昭入宫,就碰上虞文华匆匆觐见,对他说陈昭在永昌坊的宅邸内正欲悬梁。
一瞬间李濂如坠冰窟,即使虞文华又接着说碰上巡查的禁军经过,觉得屋内情形不对便破门而入,恰巧赶在陈昭投缳前将人救了下来,周身寒意也没能散去一点。
再也顾不上其他,当即便出宫去。
只用了不到一刻,他就见到暂时被禁军看押、端坐在屋内的陈昭,同样也看到了陈昭留给他的几张纸。
他勒令屋内众人退下,仔细翻看陈昭写给他的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背对着陈昭开口说道:“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这么些天,我竟然……竟然没看出来你存了死志。”
“这不是没死成吗?”陈昭此刻看不见李濂的表情,不知道他心情如何,只脱口道,“禁军时刻巡查。未得你明令,我连求死都不能。”
你竟是这样想的吗?李濂在心中冷笑。他想问陈昭,昨晚我们还在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只半天不见,你就能狠心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的怒意问他:“你不是对我说同我在一起很是欢喜,说要把我放在心尖上,还答应陪我一同去夏猎吗?”
陈昭一时语塞,他本想说这些都是床笫间的密语,从来下了床之后便当不得真。但察觉到李濂此时心情不佳,便只轻声对他说了句抱歉。
“你想过没有,若是禁军晚了一步没能拦下你——”李濂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突然转身,将带有陈昭手书的笺纸扔到他面前,对他说,“我甚至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只能对着这死物来感怀!”
“你想求名节、想死社稷,我都懂,你跟我说清楚了,我还能真能拦你不成?”李濂半仰起头,陈昭只注意到他浑身颤抖,竟像是怒到极致之后在初夏的夜里打起了寒颤一般,“可你这样行径,又将我置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