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看着他。面前这个连自己零头年岁都不到的孩子,实在是个很好的戏子,一时之间他也很难辨清程骄所说的真假,忍不住皱着眉,接着问道:“她不在了?被……”
“先生。”程骄突然叫住他:“这些,我以后,都会慢慢告诉先生的,等以后,先生慢慢听我说,好吗?”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眼泪。商别云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转开了头:“我为什么要与你牵扯这些。多说无益,你……”
“我本来以为,不必用到这一步的。”程骄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一个晶亮的冰种的玉瓶,小小一个,被程骄捏在手上。他将瓶子晃了一晃,半透明的瓶身中,有十数个小小的药丸,其中独独有一枚,是灼眼的红色,混在其他黑色的药丸中,格外显眼。
程骄打开瓶盖,倒出了几枚药丸在自己手心,其中便有那枚红色的。
商别云默然地看着程骄,程骄从手心捏起那枚红色的药丸,与商别云对视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商别云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皱起了眉毛。
程骄将剩下的几枚药丸放回瓶子里,将药瓶随手一抛,扔向了商别云:“这是魏澜用来控制我们的东西。红色的是母药,效用足有三年。服下之后,血液会变得像熔浆一般,每时每刻烧灼着自己的□□,只有每月月圆之时按时服下你手上瓶子中的子药,才能解毒。如果不服,便会被自己的血,由内而外烧穿,直到化为灰炭。”
商别云接住了瓶子,听着程骄云淡风轻的解释,他晃了晃瓶中那几枚小小的药丸,眼中有些讥讽。
再转眼看向程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程骄将渺儿轻轻地放在栏杆上,从晴雨盖下走了出来,站在了雨里。
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在一瞬间便变成了升腾的白色雾气。
程骄的脸被遮盖在那团雾气之后,看不清表情,不过声音却没有变化,仍是慢条斯理地说着:“跟着先生的那几年,魏澜的人每月会与我接头一次。不过魏澜那个时候好奇的,不过是先生的饮食起居,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挑着不要紧的,真真假假地上报,换了几年活命。被先生留在那个荒岛上的时候,离我的下一次毒发,还有不到半月。”
“当时我……也并不想活下去。连最后的挣扎都没做,只是找了个山洞,打算静静地等死。发起烧来的时候,我还想着,这次的痛苦,比着之前的好像要轻许多,难道死,便是这样吗?”
“没想到,是蜕鳞救了我。”说到这里,程骄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却又咳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先生知道吗?蜕鳞其实是鲛人的血脉在发生转化。在蜕鳞的时候,相当于把全身的血脉都换了一遍。朝阳本来就属于血毒,我竟然阴差阳错,这样捡回一条命来。”
“先生……”
商别云的身形动了。他两步冲到廊前,接住了程骄坠下来的身体。
程骄在他怀中,笑着:“这一瓶是我从魏澜的人身上搜刮出来的,为着以防万一。实在太疼了,不到万不得已,本来不想用的。可我知道,先生不会再轻易信我了,我总得想个办法,来安先生的心。”
这样说着话,他皱起眉头,转头吐出一口鲜血。血落在地上,立刻发出了滚油落地一样的滋滋声。
喘了两口气,他接着对商别云说:“可是蜕鳞这样的事,一辈子只有一次。这一次我彻底没得救了,命就交在先生手上。如果哪天背叛了先生,先生直接将这个瓶子扔了就是了。”
商别云看着怀中的程骄。他的身体发着惊人的烫,商别云用手指触了触他的嘴角,残存的一丝血迹沾上手指,立刻传来烧灼之感。而程骄的身体之中,整满满地涌动着一腔这样的血。
可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亮着的,仿佛只要触碰着商别云,就是一件足够开心的事情。
“可瓶中药丸没有三年的量,只有十二颗。吃完了,怎么办?”商别云轻轻问着。
“我没来得及搞到三年的量。不过无所谓。先生肯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别说一年了,就是一天,也值得。”
商别云静静地环着他,没有出声。
程骄的眼睛也转为了赤红。他的身子更烫了,转过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商别云叹了口气,从瓶中倒出一枚丸药,递到了程骄嘴边。
却没想到程骄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商别云的手。
商别云皱起眉来,再递,程骄却又躲。
明明是濒死的状态,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终于得逞的、狡黠的笑意。
“程骄!不要胡闹!”商别云咬着牙,怒意直冲上来。
程骄却看着他,慢慢、却坚定地,看着他。
“你这疯子。”商别云低头咒骂了一句,认命一般,将药丸含在嘴里,低头吻上了程骄的唇。
第67章
丛音端着一道茶盘,穿过垂着雨点的游廊,迈步跨进了商别云的房间。
商别云面朝着门口坐着,不等丛音把茶盘放下,直接伸手从茶盘上端了个茶杯下来,像是渴急了,用杯盖挡着脸,急着喝了两口。
程骄坐在他对面,身上的斗篷与外衣被血弄脏了,都脱在了一旁,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
丛音放下茶盘,站在了一旁,眼睛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最后还是决定眼观鼻鼻观心。管他俩呢,反正自己绝不第一个开口。
门外的雨声小了,一滴滴打在屋檐上,声音落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商别云端着杯子,又喝了两口茶。
房间内的沉默又延续了两息。商别云的额角跳了跳,“咚”地一声将茶杯砸在了桌子上,恶声恶气:“不是,你看什么呢?”
程骄以手托腮,咧嘴一笑:“看先生。”
“你脑子也被药烧坏了?有这么把人盯着看的吗?”
“没烧坏。我也没碰先生,看看都不行吗?”
“不行,瘆得慌,不许看了。”
“先生好看。”
“好看也不许看!”商别云嚷起来,差点没掀了桌子。
丛音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在心里翻起了白眼:“一个扮凶,一个装油滑,结果看看两个人的耳朵,一个比一个红,没劲。”
果然,大事还是得靠她丛音主持。她清了清嗓子:“咳,爷,你看,你也没让他死,那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商别云坐正了身子,还是气呼呼的:“怎么说?他自己犯蠢撞在我手里,我还放了他这个白捡的劳力不成?反正他小命都捏在我手里呢,他还能翻出天去?”
程骄从刚才开始,心情便一直很好。此时脸上的笑发自内心,越发显得明晃晃的:“没错。我被攥在先生手心里呢,只要先生高兴,别说捏着我的命了,捏着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什么都行。”
商别云的脸色“腾”地黑了下来:“你这几年在外头,从哪学来这一身的污糟东西?”
程骄则一脸懵懂:“我说什么了先生?不过是表表心迹而已。”
眼看着话题又要往奇怪的方向走,丛音赶紧履行职责,把话头牵回来:“这么说,爷是同意按照他的计划走了?”
问到这里,商别云的脸上有些别扭:“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如今的形势,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一行人实在太过惹眼,且目标过多,想要护得周全,必会□□乏术,反而容易被魏澜抓到把柄。分开行动,不管是对渺儿还是你们,都更安全。”
大事上,丛音从来不会怀疑商别云的决定。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住了?那让程骄把他们弄醒吧,爷跟他们好好说说。”
商别云神色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程骄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商别云喊了一声:“等等!”
他将眼睛睁开,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商别云咬着嘴唇,踌躇了很长时间:“先别叫醒芸儿跟洄娘,只湛明跟李东渊吧。他俩是不是在西裙房里?我自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程骄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