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洹正欲再道,又听千愫咬着手指问:“方才那些人在卖什么?”
好吧,是他多想。这人总是不给人乱想的机会。
时洹回神来就道:“什么都卖。像你这样的,也能卖。”
“什么?”千愫从栏边回头,“人也卖吗?”
时洹点头,像在开玩笑。
“是啊。”他走过去,把千愫乱放的手指从口中拿下来,“姑娘卖到南边去,那儿皇城脚下,要的人很多。男孩嘛,在南边就吃不开了,留在北原,做苦力参军……什么都能干。”
千愫沉默,看着时洹,让他一下就后悔这样说了。
时洹说:“我骗你的。”
“是吗?”千愫说:“我听过牙行。”
糟糕。
又后悔了。
时洹把氅衣拉高隔着揉千愫的脸,混账地说:“耳闻不如目见,听过的不作数,哪个腌臜王八蛋同你说的?快忘掉。”
千愫被他揉得气急败坏,把时洹扑倒,拽他的衣襟,“是你说的!时洹,你是王八蛋!”
二人玩笑着,时辰就过得飞快,回去的路上时洹背着千愫走,千愫整个人都埋在氅衣里,她那日尤其像只跟着主人外出的小猫。
时洹稳步走着,千愫头靠在时洹肩背上,手指掀起一角氅衣,突然叫时洹的名字。
“嗯?”
时洹以为她都睡了。
“我……”千愫说:“看见星星了。”
星星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都有,千愫不出门也能看见。
“掉下来了。”千愫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水里……”
时洹望向地面水洼处,水光漾着月光,这样望着,还真像一颗颗星星,时洹却说:“你仰个头,看天上货真价实的星星不好吗?”
千愫抱着时洹脖子,说:“那好看吗?”
“好看啊。”
“没你好看。”千愫就趴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说,“时洹最好看,对不对?”
时洹全身从上到下都僵了。
又不正经。
她为何总不正经。
时洹走快些,更快些,又像是在跑,惩罚似的,把千愫头脑都晃清醒了。
“时洹……走太快了!你不累吗?不要跑,太快了,放我下来!”
……
这样平淡又欢快的时光过去,隔着市井和军营的喧嚷,千愫和时洹就长大了。
时洹起身,故事越讲越远,昏乱得无头绪也理不清,红烛快燃尽了,微弱的光在屋中沉寂掉温度,时洹给千愫盖好被子,借着微光看千愫的睡颜。
千愫睡颜平和,今日好像没有做梦。
时洹在她鬓边落下一吻,小声说:“千愫,睡好一点。”
南山
南山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是一年。
这年大雪封山,风暴横掠北原,雪灾遍野,北方的战事却没有停。
时洹每每听到关于交战地的事都有须臾的驻足,回去却依旧神色如常。
而那场意外在新年的炮声中被掩藏,扫帚一过,千愫好似忘了。
时洹连日操劳,在南山出卖劳力,赚些药钱,还要给千愫做些能吃的,终于在年关之际平生第一次累倒了。
给千愫煎药的砂锅旁多了一份时洹的,时洹在院中偷偷熬,一边叹着气看贺闻山。
贺闻山欣慰地捋胡子,说,“这才乖嘛,生病了可不是要吃药嘛。”
时洹阴着脸没言语。
贺闻山常来看访,他现如今不仅是千愫的大夫,还因为千愫懂些药理的机缘巧合成了她半个师父。一番相处下来,他早摸清了二人习性,也不客气,坐院前,闻到茶香。叹一声:“苦!”
他往煎药的时洹那边一瞅,灌了口茶品味,然后在空中吐出一道茶雨。
时洹微愣,看向贺先生,这老在做什么?
“苦成这样吗?”
贺闻山对着时洹淡淡的愁容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把茶杯七手八脚地放回去,“那可不,妈的,真他娘的苦,老朽喝了半辈子的茶,嗷,还没尝过这么苦的!呸呸呸、”
时洹:“……”
“年轻人,你还是不会做茶啊。”贺闻山手搭在靠椅扶手上,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作死,说着:“这茶语有道,烹茶需得细心,出茶不可不快,一旦闷得久了,再好的茶叶都能叫烫坏了。”
时洹停下手中的动作,俯首听着,仿若在受教。
时洹喑哑地说:“可世上善煮茶之辈不多,茶之圣者更是稀无。若偏是做不好,又该如何?”
贺闻山话锋一转,问: “非得泡这么一壶好茶来不可吗?”
时洹说:“好歹不要叫人吐出来。”
贺闻山仰天一笑,“人已给了我这么一壶茶,既给的是我,喝与不喝,在我。你泡的不好,再用心老朽也会给你吐出来。”
贺闻山说罢起身,竟从袖中捞了一把米隔着小径往自己前院撒,引得黄毛小鸡扑腾着羽翅对着地一通啄。
“可咱俩没熟到那地步。若你这茶给我徒儿,老朽想是再苦她也愿喝。不过,年轻人啊,我要问你,你想让我徒儿尝这苦味吗?”贺闻山拂袖,起身看了看时洹熬得乱糟糟的药,一脸嫌弃,“真正的苦甚于茶药。你那么宝贝我徒儿,却什么都不同她说,你不厚道啊。”
时洹其实不是什么都不同千愫说。
相反他现在很爱说,好像承了从前的千愫,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跟千愫讲一讲。
可是贺闻山指的不是这个,时洹这小伙子哪里都好,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郁闷。
那段时间千愫熬过来不容易,对于时洹又何尝不是?
反正贺先生看来是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可是日子终归是要过下去的。
时洹实在是太笨拙了,他执刀的手煎不好药,高大年轻的身躯在一堆汉子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越是陷入平凡越是笨拙。可他偏还掩饰着自己的难过,一切可能伤到千愫的举动他都不敢做。
甚至于拥抱。
亲吻。
还有告诉千愫……他很爱她。
时洹常独自叹气,千愫又何尝不看着时洹的背影发呆?
贺先生是深山老人,却最能看明白。
人生于世都该面临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劫难。二人团抱在一起取暖疗伤,要活着,终归得有疤落的那一天。
贺闻山一番话说罢,眼不老实地有意无意瞄向屋里,见时洹实在闷得紧,揉心口走了。
“此木已成舟,彼木尚青葱。年轻人,你的路还长着呢。”他走远,边走边咿呀咿呀唱着不成调的曲儿,“人能常清静,天涤悉皆归。玉池神水涌,上生肥。如人饮水,冷暖自家知。自家性命事,自家了得,自家性命便宜……”
时洹收起茶具,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药泼了。
***
这日依旧是雪日,时洹早前在院中种的花草大多半死,只剩玉竹还在风中□□着。晴时时洹趁势修缮了屋顶,小茅草屋挡住严寒,在素白的雪中似一片静止的灰羽。
午时千愫熬了鸡汤,配些冬青白菜,二人吃得很简单。
按理是没有鸡的。
千愫看着时洹大半都分给自己,便说:“先生竟肯放过你。”
时洹今日不知怎么看着困倦,听了这话才稍提了神些。他正经的脸上浮起讪色来,只嗯,然后给千愫夹菜,“赶紧趁热。”
千愫还沉浸在回忆里,想半晌,末了对时洹赞叹似地说:“你越发出息了!”
这鸡是时洹从贺先生那里偷来的,这人昨儿出去干了一整日的活,也不知怎么回事,回来路过贺先生那里就顺东西。他哪里干过这种事,当场就被先生逮着了,先生一声大吼震山响,把千愫也给惊出来看,鸡毛满天飞。
时洹年轻又俊朗的脸配着那场景,千愫不知道有多哭笑不得。
时洹见千愫高兴,也笑,还带些不讲理的自辩,“我不偷,也会冻死。”
“歪理。”千愫喝了一些就把碗推给时洹,“谁偷的谁喝罢。”
因为雪大,时洹便没有出门。
饭后千愫在屋里收捡药材。
时洹远远坐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自己一闲下来,就爱看千愫。
千愫做事很认真投入,她的眉眼没有急躁只有从容。闻药、捻查、收柜、封坛、刻字挂牌,一应动作都细细慢慢地来。她的脸色很白,在屋里的炭热中也熏不出红润,只有手指看着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