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半梦半醒,还靠在门边,听这动静一下子弹开,撑着身盯那道门缝。
他太累了。
跑不动了。
里面没人出来,他在这清冷的早晨听见一声格外轻细的嘟囔。
“今天也不能出去吗?”
然后有男人的声音传来,“不能。昨夜下了大雪,这会儿还冷着呢,你这小身板还想出去跑?待在家里暖和又热闹,有何不好?”
“不热闹。”那声嘟囔是女孩在说话,她带着沮丧,“弟弟们都不跟我玩呀。”
“唉……那爹去请邻居小朋友找你玩好不好?”
“不要。他们也不跟我玩呀……”
……
两个声音像在过家家,一来一回,过一会儿便匿了,男人出了门。
小乞丐跟上去。
这天刚止了落下雪,若非这一方庭前檐,他许是早已同雪共化这天地间。
小乞丐跟着这男人,他僵着身体驱策冻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试试。
他是时洹。
他第一次碰见千愫的时候没有那样多的想法,进千府却费了大心思,他瞅着时机让千尧看见自己,又紧紧攥住得以进千府的机会。
他成功了。
走过那段路,一切好像变得简单起来。他揣着那个念头,告诉自己,表现得好一些,因为只需讨好千愫,他就能留下来。
千愫很美好,像云,像月,像风,和外面的人不一样。反正时洹觉得千愫离他很远,是碰不起的湖光水月。
千愫也很脆弱,她在府上碰见后母和弟弟的时候最像个人,她见了这些人像是怕、又总在怅然中掺和盼望,那是她最复杂的时候。
“傻子一个。”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千愫根本不受待见。她竟还指望自己高傲的后母和弟弟们能对自己多好。她的弟弟不亲近她。她的后母曾于生病之时扔掉千愫前去看望她而带来的草药,充满了厌恶的防备,而在此之前千愫能因为听见一两声施舍般的关怀而脚步轻快地归去。
这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这是开心事。在那些苦药相伴的日子里,千愫很容易开心。她会不知道后母和弟弟们并不是那样在意她吗?但凡懂些世故就能明白,千愫不至于那样傻,可她还是愿意去渴望那份亲情。
她在孤单和病痛中度过幼年时光,把天真的情感分给不多的人,意外地,也给了时洹。时洹后面慢慢发现,他甚至无须费多少心思装乖,千愫总是很容易骗,他哪怕是沉默千愫也会来找他说话。就这样,时洹坏意地、有预谋地让千愫看到自己、依赖自己,他要借此在千府拿到什么,那是乞丐绝对不会有的东西。
他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时洹多年之后总是在想,那几年自己到底对千愫做了什么。他发现自己喜欢千愫之后不敢回想早些年的念头和举动。
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不堪。
就像千愫第一眼见他说的一样,怎么这样脏?
怎么这样脏。
他曾经对千愫的病毫不在意,因为她的脆弱而漠视她,并没有很上心去熬千愫的药。
他在千府二子那里两面三刀,这两个蠢物的习性让他们成不了材,可他们却因为流着千氏的血而有特权。千尧既恨铁不成钢又无法真正放弃这两个人,时洹能看到这些,他被他们踩着的时候常因有些人愚蠢又鄙陋却能得偏爱而感到命运不公。
然后在这样的一天,他用了手段,反踩他们,在千愫的帮助下,进了校场。
他赢得了上台博弈的资格,终于能在那里看着同千府二子没有差别,他在执刀之后发觉自己没法再将武器放下,费尽心思想赢那一场场暗自的较量。
与时运的抗争。
他不再迷失了,千愫不会知道,他怎么会被人欺负?
只要时洹想,他会是最能欺负人的那一个。
军营最初的那几年时洹过得并不好,他瘦小、沉闷,在那个猛者众多皆是擂台的地方突兀得像穿针的瞎子。他的努力不源于鼓励,对于时洹而言这是恐惧追逐出来的前进,越过关山阻隔才站到这里,被打回去会多么可笑可骇,时洹那个时候想到病中的千愫,她太弱小了,时洹不要跟她一样。
时洹陷入了一种很难以自拨的境地,看谁都有所图谋,看自己尤为鄙厌。
可他很幸运。
恐惧太过沉重了。人总是在心底渴望抓住美好的东西。
他下意识回味甜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千愫。
他记不得是哪一次,从营中回去,在浓稠的夜色中,推门看见千愫挑着灯等他。
时洹愣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提不动刀。
千愫跑过来,蹙眉看他的伤,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找伤痕,里面盛的却是愧疚。
时洹抬手遮住她的眼睛,“看哪儿?”
千愫呆站着,还心惊,“怎么这样多伤?”
时洹说:“小伤,这都是我的战绩。”
新伤旧伤叠在一起,都是时洹的战绩。
时洹并不觉得痛,就像千尧对他永远不满意。他这条路迎的是枪林弹雨、风云莫测,要昂首站在那个背后是千军万马的高处,他就得日以继夜策顽磨钝地奔赴。
千愫拿下他的手,又看他伤痕深浅不一的掌心,“上回的还没好……”
时洹受不了了,反握了她的手,说:“姐姐,我饿了。”
千愫这才回过神,拉他去用饭。这人忙里忙外弄了好多菜,自己不怎么吃,却一个劲往时洹碗里夹。
那年时洹十七岁,千尧已经不在了。千愫在那段难熬的年月病得更重,时洹却好像一夜长大了。他只要逮到空,再晚再累都会回来看千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过去了这段,千愫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那天时洹带千愫跑出府。
他明目张胆,用自己足够大的氅衣挡好千愫,抱着人,就从正门出去的。
守门老伯心里踌躇,却愣是没敢拦。
时洹很像千尧,他看着比任何人还像千府的人,守门老伯忆起多年前的光景,觉得只一眨眼,那小狼犬就长大了。
“时洹……”
千愫闷在氅衣里,心里打鼓,她从前很想出府,却随着如梭岁月的流逝,不再有这个念头,曾经闹着出府的人此刻连时洹说要带她出来竟也犹豫。
时洹不哄她也不劝她,二话没说将人抱起来,用实际行动告诉千愫。
这不就出来了么?
千愫。
往后你想去哪都可以。
千愫在长街逛了一圈,时洹给她买了烤玉麦,她捧着油纸四处望,笑起来很好看。
“走慢一点。”时洹在身后跟着人,突然说,“千愫,别去那儿……”
远处铺子连成排格外地挤,一通嘈杂混音中,有蓬头垢面的人从车马上被推着下来。除这些人外,此处各色的人都有。粗衣滥布后各有各的达官显贵和鸿商富贾。这些人看着寻常也不寻常。
时洹把千愫牵回来,带她换了路走。
“那是什么?”
“牙行。”时洹说:“做交易的。”
时洹说着,就带千愫登了将军阁,这是宁州最古老的高阁,它的前址是战时的瞭望台,大梁将士威武,他们的戍守让曾经的边陲小镇变成花天锦地的重城。瞭望台倒在风沙中,原地筑起将军阁。现今的将军阁用作观景,此处风光一绝,视野开阔,往来歇客吟诗对赋不在话下。
时洹包了副阁小间,这儿通回廊,千愫绕了一圈,听时洹问:“此处如何?”
千愫说:“高。”
时洹便笑,“还有更高的。”他手指着远处,眼却看着千愫,“看见那山了吗?邬岭,宁州的依靠和臂膀,立朝以来边外十四部从未征服过它,往后得空,我带你山麓附近跑马。”
千愫眯着眼看,那延绵的轮廓沉睡在深夜中,千愫看久一些,好似就能听见来自邬岭的呼啸,她再回头望时洹,发现他也长得好高了。
千愫说:“年前是南山,今日为邬岭,时洹,说话要算话。”
时洹说:“我何时说话不作数?”
千愫于是小鸡磕米似的点头,“作数。那我就在家等着你了。”
时洹正低头盯着她,听她这样说有些失神。
她说得这样诚恳,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千愫总是等他吗?
她这是想自己多陪陪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