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洹眼渗满血丝,那是严故渊在战场中也没见过的神情。
时洹真正愤怒的时候是这样的。
此怒难平。
严故渊知道,他知道答案。
会放过千愫的人很少。
千府不会。
李家不会。
这众人的言语不会。
连千愫自己也不会。
这不是什么紧要事。对于众人而言这哪能算上什么天大的事,千愫的痛或许最多只能是他们眼中被蚊虫晦气的一霎啃咬,他们的痛不会相通,对某一个人来说,这尚且不如弄丢了一只耳环更加难受,甚至在严故渊这里,千愫的痛比不上严将军对于功败垂成的惋惜。他没法理解时洹怎么能因为一个姑娘搭掉自己。
但是时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什么好人,没必要替我惋惜。王爷……还记得往昔出战前,关于守护大梁的誓言吗?你告诉边护军众士,边线之外、一切窥伺、皆是该死。”
时洹喉结滚动,他几度欲开口,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好像多说一句便是为自己开脱罪恶。
庭前恶风呼啸,这里离交战地很近,死亡的气息能在空气中捕捉到,你不知道一把握在掌心里的有多少人的祈望和悲叹。
这两个人置身于此,仿若是对阵的战士,各自祭慰曾并肩作战的魂灵。
信誓旦旦是幻想中的战鼓,那些高喊着回答你何在一问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再也不会出现。那段归途永远变不回来路。
而它原先也是来路。
要守护一样东西很难,在某一刻你会发现一路过来自己已经失掉了许多。
“可是严将军……我只有千愫。”
“如果我不在,她就活不了。”
这世上守护千愫的人只剩时洹。
他很年轻,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爱的人。他不相信任何旁人,只把自己的前程捏碎了,为了让伤害千愫的人偿命。
你没法衡量。
纵使你对一样事物有再多的触动与不平,在那些汹涌的情感面前,你终归是局外人。
严故渊望天不再看时洹。
这个混账小子。
严故渊无声骂着。
他当初真该打断他的腿的。
“你杀了人,千愫姑娘便能解脱吗?”
时洹背过严故渊,严故渊很慷慨,他往日从千尧那里得不到的赞赏总是能从严故渊这里看见。可是此刻他背过他,像是背过自己从前辛苦攒来的全数骄傲。
“我带她走。”
时洹说。
“我陪着她。”
时洹
时洹没有在严故渊那里久留,饮风府离宁州还是太近了。时洹辞别严故渊,一路南下,他放弃做一个打仗的兵,放弃对北原初成雏形的守护基业,带千愫一直到了东部织文故海一域。
千愫一路很少说话,在马车中多半时间靠着时洹睡觉,南山大夫的药真的管用,千愫留着那锦囊,让时洹空下来时可以找人抓药。
然后发现千愫怀孕了。
这一遭风平浪静,千愫像是对结果心知肚明,并无意外。
“打掉吧。”客栈里千愫看时洹送走大夫,对他说,“我不想要他。”
时洹过去把千愫抱在怀里,再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显露,好像早就成了铜墙铁壁,只要千愫在,他就能够咽下又撑起一切。时洹轻轻揉着千愫的头发,很轻地说,“好。那就不要他。”
还能更痛吗?
他现在只剩一个妄念。
千愫活下去。
千愫开心平安地活下去。
***
他们最后去了南山,大夫依旧是先前为千愫开方子的那位,姓贺,名闻山,除了行医,他还教书,时洹便叫他贺先生。贺先生治病很用心,打胎也称手。
千愫落胎那日,时洹陪了一宿,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来,在迎面的寒风中急吐了口污血出来。
对面茅屋背着筐准备去采药的贺先生正好撞见,吓着一跳,险些失声叫出来,被撑在墙边的时洹很快用眼神制止了。
别吵她。
不要吵她。
***
千愫落胎之后睡得比从前更不好,时洹便开始给她讲故事。
从哪里讲起呢?
时洹讲了小乞丐的故事。
“见过乞丐吗?”
“没有。”千愫哑着声,“没怎么出过门啊。”
“那下回出门就能见着了。”
时洹透着床边薄纱看千愫的轮廓,开始他的故事。
“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一个有乞丐村,这个村地如其名,只有乞丐,乞丐要活,需得去邻村乞讨,邻村围了一圈,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乞丐村变成了乞丐村。这天,老乞丐带回来一个小乞丐。乞丐们对小乞丐很好,会教他如何乞讨,小乞丐在外面灰头土脸一天,又一天,终于他问老乞丐,’我们为什么要做乞丐?’”
“因为你的父母就是乞丐。”老乞丐在休息,眼睛也没睁,说,“你一出生就在这里,这里只能有乞丐。”
“为什么这里只能有乞丐?”
“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就是乞丐。”
“为什么世世代代都甘愿做乞丐?”
“你怎么这么烦?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这样多为什么?不讨饭哪里还有你小命!”
“小乞丐于是闭了嘴。”时洹手抵在床头,继续说:“可是他的问题没有停止。他透过破庙漏光的顶看星星,只有一颗。”
“亮吗?”
时洹的目光没有离开千愫,他微点头,说:“一点儿也不亮。”
“没过一会儿就叫乌云淹了,然后天就变了脸,大风把人吵醒了,雨水无情地灌进来,破庙像腰酸背痛的老人,吱嘎地响,人哪能住这样的地方呢?门就在那里,可是没有一个乞丐跑。跑出去就是直面风暴,他们好似更愿叫破庙砸死,反正这么多年它也没塌。”
“小乞丐望着门,星星很远,门却很近,他站起来,向门边走去。”
“你去哪?”老乞丐脏臭的发变得潮湿,他伸出手,想把小乞丐抓回去。小乞丐不敢回头,这声质问和身后的一切都让他倍觉沉重,那是一种清醒地明白自己绝不是在做梦的感觉。
小乞丐觉得现实甚至不如做梦。但他不喜欢做梦。
“他想看星星。”时洹说,“所以他走了,连破碗都没带。他跑远了破庙,在泥水里趟着,尝到了雨水的味道。他越跑越快,于疾驰中忘记了星星,他在雨中哭,也在雨中笑。”
“去他的乞丐。”小乞丐说,“我才不是乞丐。”
“小乞丐离开了乞丐村,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来到了繁华市街。”
长街熙攘灯花闹,高阁桥扇香车谣。
酒肆飘着清醇,是他从前未闻过的,吃食花样众多又讲究,他睁着眼,觉得这里连人都是风景。
然后这些风景揍了他。
“小孩,杵着挡人啊!”
“快走,那个弟弟好像盯着你的糖葫芦。”
我能帮你干活,能不能给口……
“哪里来的臭乞丐,滚滚滚别站我这,真他娘晦气……”
“能卖个价钱,咱这儿又不是南边,男孩比女孩值钱。”
“值钱?就这骨头架,值你老母!”
“这小兔崽子敢跑,抓回来老子剐了!人呢?不好!其他的人呢……”
这他妈的太吵了。
这他妈是为什么。
“小乞丐在外面碰见对他凶的就挥拳头,肚子饿了就抢东西吃,路见不平就叫人知道什么是更不平,一路下来日子过得很潇洒。”时洹无声谑笑,“好吧,他成了流氓,啊……流氓也不错吧,比乞丐要好一点。”
“嗯……”千愫没再说话,她是困了。她总能在故事的中途睡着,把所有的精彩都盖在梦外。
时洹松了一口气。
好像只有夜里安静一点,他能找个地方睡觉,只要能睡着就好,睡到有人的声音响动了,他就醒来继续走,有时候运气好,有时候运气不好,看着似乎和乞丐依旧没区别,但他知道有东西在变。
他在流浪中想,自己要活下来,然后做比乞讨更有意义的事。
他在寻。
这天他走到一个深院门外。
这院很大,小乞丐在这一头便望不找那头的边,但是没紧要,今夜他就在这里睡。
恶梦脱得很快,他这回醒过来,发觉晨雾灰蒙,天还未亮。门在里面被什么东西推着,却没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