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愫在时洹走之后睁眼,手指停在额头上,在镜子面前,呆怔许久,忆起时洹的吻。
时洹。
小时洹也喜欢她吗?
可是纵使千愫那样清晰地记得时洹坚实可靠的胸膛,每日都在想待时洹归来之时她要怎么查问他这大胆的念头,纵使她在时洹那里总是无往不利,却怎么也推不开那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要碰到这个?
千愫一遍遍地质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才刚停下连年的苦药。
事发太突然,噩梦根本无惧白日的到来,它阴魂不散,第二日也没有止息。
没有人帮千愫,千尧早就不在了,他战死在宁州府八百里外的无名坡,埋骨于久经乱战的邬岭脚下,与千愫的母亲隔着好几阵的风沙。
千愫守了三年的孝,报不了千尧这年年月月的庇护。
报不了也不会再有了。
后母要千愫嫁给那个混账,在千府出了这个事,谁都将千愫看成不检点的姑娘。后母忧心着门楣不可败坏,在风言风语中,筹划着把千愫嫁过去,化作好事,皆大欢喜。那人在宁州是有名的官宦世家的儿孙,姓李。后母说千愫这样三好两歹的姑娘,能得这样的归宿,算得上是菩萨保佑了。
而那两个弟弟长成了大混账,他们聚首在一起,把时洹连带着编排进他们恶心的臆测。
她竟敢喊时洹救她。
千愫不嫁,定是自小便与这孽种混在一起了。
这称不上什么本事,千愫能不能耐吗?
只她一人能叫千尧疼。
可死了娘的东西,凭什么?
然而要论倒霉的到底是谁,还真下不了那样早的定论。一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戏,千愫哪能嫁成呢?深院里的人有千双眼万张嘴,谁人不知这千愫口中真正的好弟弟。
是时洹。
是条忠心不二的犬。
“是谁……”
时洹看见了千愫脖颈上的伤,太刺眼了。那怎么可以出现在千愫身上?时洹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千愫究竟碰见了怎么绝望的事情。那些画面时洹连不起来,只有千愫知道。
可千愫却摇着头,重复着,“我不知道……”
再也无法忍了。
时洹起身,当下就要冲出去,千愫拽住他的衣袖,“不要。求你……”
不要去。
时洹握紧了拳头。
在愤恨占据他念头的这一刻,听到千愫求他。
留下。
两相崩溃,谁也不知如何启齿,仿佛早被人一拳打空了胸腔,那些碎屑般的啜泣割着血骨,已经连喘气都是困难,怎么还能再说出半句话来。
他该拿千愫怎么办。
时洹跌跪下来。
谁能来救她。
***
千愫已经睡着了。
她在榻上睡得不安稳,但是她太累了,终于还是在时洹暗示一般的轻哄中睡着。
这里不是宁州的家,时洹带她逃走了。
时洹在心里反复摸着变故的来龙去脉,濒临疯狂。
七日、还是八日前,春日余寒未退,千愫已停了一阵的药,千府自千尧去后未办喜事,直到千家长子千亥娶妻。
千愫出了院子,那一日很忙。
新娘红妆嫁衣分外动人,千愫看了一眼,说不出为何有些羡慕。
千愫帮后母招待女客,到了夜间,亲友闹喜,千愫不爱嘈杂,见无事便退了,那夜众人都在千亥处,千愫病中要静,屋也偏远。她过后院时迎面撞见一个醉酒女子,上前搀扶,那女子神色慌张,满身拘谨,她紧握住千愫的手,颤着牙说是头晕,想借碗醒酒茶。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千愫不知道,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她根本没防备,扶了女子入屋,遣侍女去备醒酒茶。
然后门就被关上了。
屋里多了男人,女子一下子清醒,低首顾自仓皇退了,侍女一夜也没回来,再出现时,她跪在堂中,在众人面前说是千愫醉酒做了糊涂事。
千愫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时洹也在想。
为什么是千愫。
她手无寸铁,不曾害过人。
那又如何呢?
这是预谋……时洹当然明白,她是被算计了。
***
“你是时洹吧?”
那人衣冠齐楚,坐于堂前,用戏谑的目光命人奉茶,他对时洹的愤怒视若无睹,这样待客,仿佛时洹是来议亲。
“时洹……千愫的弟弟。既然是千愫的弟弟,那也是我的弟弟了,来,快坐。”
时洹没有坐。
他看着这个畜牲,做最后的克制。
“不坐啊,那话些家常?”那人背靠椅背,故作姿态。“你可是为了千愫的亲事而来?你放心,千愫嫁我,我必善待她。我与你姐姐由医结缘,约摸就是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吧,你知道,千愫身体不好,我也是,但她医术却很是不错。千亥将她引与我交识,我便常去千府看她。所谓惺惺相惜之人总会生些情爱来。她也不小了,因着千老将军,迟迟没有出嫁,但总也不能这样拖着,千夫人已收了我的帖,我李家迎了千愫入府,往后……”
那人没再说下去,因为时洹抽了刀。
刀面映着那人的慌张,却更多带着被顶撞的恼怒。他被时洹激怒了。病痛带给他的不幸让他早变得面目全非,他不愿再低人一等。他在时洹从骨子里渗出的英气中虚张声势,找寻着自己的底气,再一次想到了千愫。是啊,他已经拥有了千愫,他会与她一同疗伤。时洹算什么,凭什么连这小子都要踩到他头上来!
那人挺直背,用以抵挡这近在眼前的威胁,试图挑衅时洹,“怎么?舍不得你姐姐?是了,你姐姐爱护你,我知道,她、常在我面前喊你的名字呢。奸……”
话没完,时洹抬脚踹翻了他。
堂中人皆惊,忙上前来要押住时洹,可是时洹太凶了,他满身阴戾把人提起来,那刀光就到了眼前。
那人这时才从猝不及防中惊醒,他忘了自己的不平,意识到时洹的杀气是认真的,“你要做什么……你敢、来人……”
“继续挑衅啊。”
时洹觉得很可笑。他声音蓦然沉闷,从喉间咬出这几个字,“你哪只手、碰了千愫?”
做了那样的事,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抒怀。
这是哪里来的混账!
他把淫恶说成情爱,把侵犯当作证明。唬弄时洹的认真,践踏时洹的守护,砸碎时洹的珍宝。
惊呼根本来不及。刀顷刻之间就于在场所有人的眼中被濡红。
是他把千愫弄哭……
“我要卸了它。”
***
严故渊来的时候时洹大祸已酿。
时洹终究还是杀了那个人,他下手狠快,那一刀止不住血,时洹力道大得似乎连刀都要折断不想再要,他根本没打算这畜牲活。整个李府都在血光之中尖叫,整个宁州都在议论时洹的妄举。
光天化日,目无王法,行凶杀人。
越衷心的犬越会咬人。
他是危险的、疯狂的祸患。
早就有人知道千愫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可是总有人触犯禁界,自命不凡地做赌冒险。
而众人只是在看戏。
一夜之间,时洹成了告示中的通缉犯,他带走千愫,在追兵的围捕中碰到了严故渊。
严故渊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他看多了荒谬,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时洹也有这样的故事。严故渊救了被追捕的二人,让他们暂住在齐王府中。
他每回看见时洹都闷得慌,他有多赏识时洹,此刻便有多痛惜。
“你太冲动了,这事完全可以上报官府处置,那畜牲何需你亲自动手?衙役、大人,谁人干不好?你要出气,赶明儿叫人去那狱中揍他个半死都成,我严某都能替你揍!怎的非要闹成这般地步?”严故渊在庭前踱着步,痛心疾首。
他本是要记战功的人,前路原是触手可及的鹏程万里。
“时洹啊时洹,你可知、你可知这一动手你的前程就全毁了!”
时洹端药的手已暴起青筋,像是下一刻就能把碗摔了。他眼扫向严故渊,胆敢把未减的杀意展给将军看。
他们不会明白的。
没有受害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该死。官府给不了我想要的公道。”
“怎么会给不了?你……”
“怎么给?谁给?李家还是高官?事发之后李家早早就送了银两打点,堂上的大人照单全收。千府一干人出面却是上赶着替她原谅,让该死的媒人、聘礼进千愫的屋子,逼着她、要她嫁给那畜牲!不管府中还是巷中,宁州那样多的人个个不明真相也不愿闭上他们的嘴。”时洹的手指摁得响,他声音尽力压得低,却让人喘不过气,那眼眸里头尽是濒临崩溃的自控,“严将军,你可知人言可畏?可你来告诉我,谁能、谁能给我公道呢?谁会放过千愫?这之中哪一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