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冷冷地说:“不必,他已经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小混混脸色变得惨白,怔怔地看着受的背影,低声说:“我就想看看他……”
攻看着他,小混混脸上带伤,颧骨破了皮,露出的胳膊也尽是棍痕,青紫斑驳,失魂落魄的,没了那股子飞扬的嚣张劲儿。
半晌,他到底是让开了两步。
小混混越走越近,可离受越近,他就觉得自己背上千钧重,愈发不能呼吸,心口钝钝地生疼。
小混混看着棺椁,膝盖一沉,跪了下去,他低低地叫了受一声。
受没抬头,好像没有听见。
小混混忍不住碰了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受才慢慢地偏过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小混混眼眶红了,哑着嗓子又叫了他一声,“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受才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我说放我回家,你为什么不放?”
“你看,妈妈睡着了,她不要我了。”
小混混眼眶发热,愧疚、憾恨和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对不起,对不起。”
受说:“我和你说过的。”
小混混手指尖都在抖,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想给受擦眼泪,可看见受怔怔的目光,却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之间再什么可说的。
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还下着雨。
路过那条奔涌不息的河的时候,受贴在车窗,直勾勾地往外看,攻几乎以为,他会打开车门,跳入咆哮的河水中。
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低声说:“不要看。”
受充耳未闻,拉下攻的手拧着脖子往外看,直到驶离了那条河,看不见白茫茫的那一大片,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52
市里的殡仪馆在郊区。
受的妈妈火化后的第二天,放了晴,攻陪着受一起将骨灰盒抱了回来。
他们住在酒店,酒店敞亮,有一个大大的阳台。攻拿着吹风机过来的时候,受盘腿坐在阳台上抽烟,两根瘦白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动作生涩,烟雾氤氲着,模糊了他半张脸。
烟是受的妈妈的,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都藏在了自己的书包里。
他的书包大,旧了,丢了几件衣服,还有他妈妈的一些东西,别的都扔在了那个镇上。攻并不在意,他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他就带着受回他的城市。
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受才洗了澡,浑身都湿漉漉的,孱弱又苍白,像只小小的,垃圾场上无人问津的幼猫,瘦骨嶙峋。
攻走过去,弯下腰,拿干毛巾擦了擦受的头发。
受好乖,一动也不动,兀自抽着那根烟,他抖了抖,烟灰落在他盘起的腿上也无知无觉,反而是攻看得直接拿掌心接着。
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攻,攻的神色平静,受将湿润的烟蒂凑到他嘴边的时候,他也只是就着受的手抽了一口。
香烟劣质又冲,攻不会抽烟,呛得直咳嗽。
受却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肩膀都在发颤,阴郁又神经质。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睡觉。
攻搂着受,胸膛贴着少年人瘦弱的后背,他看着受白皙的后颈,头发长了,软软地耷拉在肩头。
攻叫他:“囡囡。”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同我,还有祖母一起生活,我们去新的学校,你喜欢画画可以继续画画。囡囡这么有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大画家。”
他顿了顿,说:“阿姨也会想看见你走出去的。”
受动了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说话。
攻说:“她想你好好地活着,过得比谁都开心。”
不知过啊多久,受才转过身,将脑袋埋在攻肩窝里,整个人都蜷着,像只畏寒的小动物,往攻怀里缩。
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搂得紧紧的。
那个晚上,受好乖,面对面埋在攻的怀里,手臂搂着他,腿也缠得紧,仿佛寄生在攻的身上。
攻疲惫了半个月,心里松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他牵着受的手轻快地走在阳光下。
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明朗温暖。
受像只欢快的鸟儿,孩子气地跑快了几步,回过身,对他招手,笑容灿烂。
攻抬头看去,倏忽间,受又成了站在楼上的少年人。那是攻第一次看见他,受的指头染了红红的指甲油,皮肤白,手指根根瘦长漂亮,一晃一晃的,在他寡淡的生活里随意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攻睁开了眼睛,怀里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坐起身,叫了声囡囡,没人应。
柜子上受的书包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的,攻整颗心都像沉入了水里,空茫得可怕,他不知所措地下了床,仓促又慌乱,只见桌上放了一张纸,拿水杯压着,两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受说,谢谢。
笔端洇开一团墨,他又添了一行——对不起,寥寥三字像个小孩子的笔迹,一笔一划用力地几乎穿透纸张。
53
北方的冬天干燥又冷,零下几十度的冷风刮着脸颊,刀子似的。天色昏暗,乌云厚重,要下雪的架势。
攻上了车,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阖上了眼睛。
攻是来A市出差的。
离当年的小镇已经过去了六年,整整六年,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疯狂的找受。他的消失如同凭空一把刀,生生地插在攻的心口,他无法想象,受一个人能去哪里?
没法想,每一次梦醒都是冷汗淋漓。
受一个人,从未一个人离开过那个小镇,外面的世界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攻怕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这么个半大的少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一切一切就被粗暴又简单地划了个句号。
攻只消一想,就无法接受。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攻看了许久才堪堪好转,后来难得强硬地送攻出国留学,直到一年前才回来。
攻一直在找受。
正当红绿灯,车子停了下来,攻睁眼看着窗外,有个老人立了画板,弯着腰在写生,攻看着,忍不住又想起了受。
他按了按心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车子将开,他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就愣住了。
远处有个年轻人站在马路边,他扯下脸上的围巾,轻轻哈着气,两只手套得严严实实的,拿着个电话,像在说什么。
他面颊消瘦苍白,嘴唇红,眼睛还看着来往的人流,下意识的,有些躲避的样子。
没留神,司机已经将车开了出去,攻直接喝了声,“停车!”
声音大,将司机都吓了一跳。
他心跳得很快,几乎蹿出心口,直到他真正抓住了受的手臂,受惊愕地看了过来的时候,攻的心才落回了远处,犹有余震。
受呆呆地看着他,手机都差点从掌心滑出去。
攻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电话还未挂断,攻将手机放到他耳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姿态里已经多了几分从容。
54
受就住在A市。
他租了个小公寓,公寓陈旧,但是很干净。
受带攻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分局促,弯着腰从鞋柜里给攻拿棉拖,透着病态的苍白脸颊都泛着红,呼吸有几分急促。
攻迫切地想知道,受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在受紧张地看着隔壁的咖啡厅,问他,要坐一坐吗?
攻忍不住,直接对受说,我可以去你家坐么?
唐突又冒昧。
受愣了愣,看着攻的眼睛,不自觉地说了声好。
攻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小公寓,阳台上种了几盆绿植,叶子嫩绿,长势极好。受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随便种的,绿萝,好养活。”
攻嗯了声,目光又转回受身上,他长高了,眉眼长开,一如少年时的精致漂亮,却仍有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他看得太专注,眼神像要将他嵌在瞳孔中,望进心里,远不像几年前冷静淡漠的少年。受几乎不能和他对视,心跳得厉害,额头都浮现了一层汗。
受猛的想起什么,指着沙发,说:“坐,你坐,我给你倒水。”
攻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不用忙。”
“陪我坐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