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14)

他的两只手腕磨得血肉模糊,眼里暗淡无光,黑洞洞的,当真成了个疯子似的。

小混混看着受,几乎喘不过气,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一块浮木上,受是他的浮木,浮木快要腐烂坠落,他也要沉入水中溺亡了。

他们都会一起溺死在这片沼泽里。

小混混麻木地想,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想和受一辈子在一起。

小混混同受的妈妈说,以后娶囡囡做老婆,话都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他也在等受长大。他以为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

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小混混跪坐在受面前,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指给他上药,药粉是白的,撒在伤口上,受依旧无动于衷。他拿绷带给他缠在腕子上的时候,受猛的缩回了手,他看着小混混,呆愣愣的,突然间拿手捂着脑袋凄厉地尖声叫了起来,细长的铁链子痛苦地震颤着。

外头风疾雨势大,失控压抑的尖叫声几乎撕心裂肺,却淹没在了噼里啪啦的雨声里。

小混混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受,抬手摩挲他的脸颊,求他,“囡囡,不要叫,嗓子要坏了,乖。”

受恍若未闻,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绷到极致,连着几日的囚禁让他仿佛成了剥光了皮毛,却堪堪留了口气的兔子,鲜血淋漓,不堪碰。受好像陷入可怕的噩梦,浑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混混的手留在他的脖子上,受的喉结小小的,尖叫得太厉害,声带都要撕裂了一般,像只苟延残喘的小动物。

他手脚都是凉的,用力抱紧受,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小混混疲惫不堪地想,算了,算了。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小混混说不出来,这么多年,他不甘心。

少年人动了心,最是放不下。

他不甘心。

第五天天还没亮,有人在巷子外的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受的母亲的。

她半夜做梦,梦见儿子在叫她。受的母亲发了疯,跌跌撞撞地冒雨跑出家门去,雨大迷人眼,她踩着了河边的软泥,泥塌了,她也掉进了水里——溺亡。

49

那扇门被用力踹开的时候,外头雨还未停,踅摸进一点光,整间屋子都潮得要发霉。

受抱着腿,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的,小混混还抓着他的手。

他眯起眼睛,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攻正冷冷地看着他,身后是他爸,还有一些眼熟的,眼生的,震惊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的,小混混心里竟很平静。

攻却失了态,他脸色铁青,狠狠地将小混混按在地上用力揍了几拳,他打得狠,小混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突然回了神,猛的将攻掀下去,将要还手的时候脊背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小混混的爸爸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他,还不去把人放了!

小混混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痛一般,爬了起来,朝着受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

攻愣愣地看着受,他兀自蜷缩着,好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受的膝盖红了,细细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铁链子透着冷冷的银光,皮肉雪白,青红的擦伤痕迹越发明显,衬着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色情糜艳。

攻回过神,轻轻叫了受一声,过了半晌,受才反应迟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么一眼,攻心都叫他掐了一把似的,沉甸甸地悬着。

小混混蹲下身,抓着那截银链子,深深地看着受,低低地叫了声囡囡。受充耳不闻,小混混拿着钥匙,手抖了好几下都没插进孔里,攻直接推开了他,拿起钥匙解开了铁环。

铁环脱落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受颤了颤,仿佛才从虚渺浑浊的噩梦中醒来,他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就往门口跑去。

可跑了不过两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攻也慌了,要抱受的时候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嘴唇干裂发白,仿佛不认识眼前人,“走开,你走开……”

攻轻声说,“囡囡,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受听见那个字眼,抗拒的动作滞了滞,问他,“回家?”

攻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回家。”

受一下子就变得乖了,他不再抓着攻的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就要跑。

攻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几乎不敢想,要怎么同受说,他妈妈没了。

小混混看着受离他越来越远,人太多了,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父亲也气狠了,举着棍子就抽了下来,一边抽一边骂,骂的什么小混混全没听见,也不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攻原本想带受回他家。

受的妈妈溺水而亡,尸体还停留在受的家里。

可受一看偏离了回家的路,不管不顾地挣扎了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尖叫着说要回家,险些从攻怀里摔下来。

他一把甩开攻的手,赤着脚就往家里跑,背影孱弱,身上薄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湿了,勾勒出瘦削的脊骨。受好像成了一只迷了路的鸟儿,翅膀生得太小又畸形,抵挡不住风雨,颤颤巍巍的,一不留神就要从空中坠落。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又快又急,一推开门,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安静地站在边上,狭小的客厅里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

受喘着的气生生掐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他指着那个躺着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转头呆呆地问攻,“她是谁啊,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50

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接受他妈妈已经去世,永远地离开了。

他整天呆呆的,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空剩了一具躯壳,不吃不喝也不睡,精神恍惚,攻仿佛看到一只濒死的鸟儿,困在泥沼里,每一根细细的羽毛都被烂泥侵蚀了,好像下一刻就会永远地沉下去。

攻陪着受,哄着他,可受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攻叫不醒他。

他也整宿整宿的不睡地看着受。他分明知道受的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让几个人好好地看着她,或者他自己守着,兴许她就不会跑出去,最后淹死在那片水里。

攻一生顺遂明亮,从来没有这么窒息过,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陷在了那片沼泽里,周遭弥漫着灰暗绝望,不见天日。

他夜里陪着受躺在床上,一只手搂着少年单薄嶙峋的身体,受佝着背,背对着攻,脊椎骨凸出皮肉,好像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连成了一体,悲喜是共通的。

攻还是不想松开受的手。

天气闷热潮湿,梅雨天,尸体不禁放。受除了他妈妈,再没有亲人,攻自己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丧事都是他和当地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人操办的。

当地仍行土葬,四四方方的漆黑棺椁,受的妈妈被放进去的时候,受突然发了疯,扒着棺材要爬进去,像亟待归巢的鸟儿,濒死一扑,渴求又疯狂。

攻心惊肉跳,抓着受想将他抱开,受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攻怀里横冲直撞,攻跌坐在地上,仍紧紧箍着受的腰,把人往怀里按,在他耳边叫他,哄他。

突然,手臂一疼,受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咬得重,攻抽了口气,缓了缓呼吸,任由受咬着他的手臂,好像要将血肉都生生咬碎了吃下去。

血从受的嘴唇边流了出来,他脸颊苍白,眼神癫狂又空洞,看仇人一般瞪着攻。攻拿另一只手轻轻捋开了他散乱的头发,低声说,“囡囡。”

受颤了颤,眼里就流下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须臾就湿了整张脸。

他哭得无声无息,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声。

受说:“不要把妈妈埋土里。”

他声音太沙哑,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攻听受说了两遍才听清。

他将受搂进怀里,轻声说:“好。”

他想,或许受的妈妈也不想死后还留在这片她挣扎浮沉了半生的泥沼里。

51

小混混被送进少管所之前来找过受。

他已经知道受的妈妈没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妈妈于受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去的时候,受正跪在棺椁前。

攻还在打电话安排火葬的一应事宜,看见小混混,他直接掐断了电话,看着他,不让他进去。

二人目光对上,小混混头一回露出颓势,他说,“我想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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