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雪青不依不饶的,“我们仲辉嘴上笨,心里头是怪我肚皮不争气的。”
她嘿嘿一笑,“妈,不如我做主,给仲辉买个人罢。”
一屋子人笑起来,都知道仲辉惧内。
二舅太太道,“你们二少奶奶真贤惠。”
她想起来,扭头对老太太道,“不说我都忘了。七房里那个月宜,记得罢,年年还来给你磕头的。上个月刚订了亲,行的西洋礼,听说古怪着呢。”
小微听不得订亲两个字,站起来要走,吃新云瞥一眼,又乖乖的坐下了。
二舅太太诧异的直望小微。
第 2 章
老太太可能是老眼昏花,全没发现二舅太太的异样。
“月宜?我记得的,那孩子个子高,头发少,长的怪相。多大了?”
“虚岁十九。”
“也不小了。什么人家?”
“哎哟,那家蛮好的,公公说在银行里给洋大班做襄理,把儿子也安排进去做秘书了。虽说过去都嫌钱庄不好,如今这世界,倒是钱为王了。”
二舅太太嘴上这么说,目光热辣辣的,是艳羡。
新云笑道,“我认得的亲戚少,听人说七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念书的。月宜是念到中学?”
二舅太太想了想。
“是说念过书,到中二罢,我也闹不清楚这些事。”
“而今不同当年了,读过书的女孩子倒是能攀上门好亲。”
晚间用过饭,二舅太太去了。
老太太喝着热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新云又挑起这个话头来。
“咱们家好歹出过举人的,也算诗书世家,不给小微念书,好不好,人家只说娶了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媳妇,就倒了架子。”
老太太听这话倒入心,拈一颗枣吃得香甜。
“学费不是个小数。”
“这个钱自然是我们来贴。妈放心,季辉早有这意思,实在忙,不是我专断。”
雪青哼了一声。
“我这个做二婶的,少不得也该帮帮了。”
新云笑得推她。
“二嫂要做好事?那没我站的地方了。好二嫂,这一回让我来吧,往后小微添衣裳鞋袜,我不跟你争。”
雪青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慢慢爬上来。
新云马屁拍得到位,她娘家远房表兄做出入口生意这几年越发发达了。本地百货公司卖巴黎货,头一份儿就是他运进来的。虽说来往不多吧,雪青嘴里总是挂着这一号人物的。
老太太从老花眼镜上面撇着眼睛看锦屏。
“你当妈的就没两句话”。
锦屏拿不准该说什么,她在老太太面前懦弱惯了,只知道赔脸色,越忍让越不得欢心。
雪青翘着腿看戏,最后还是新云圆场。
“大嫂老实,心里有数的。”
她挽过小微的细胳膊。
“你妈往后还要靠你呢,快点念书去。”
小微依偎在三婶身侧,闻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水味儿,又是头发里的香波味儿,恍然有几分微醺。
新云搂紧她。
“十七岁进学堂是晚了点儿,总比没进过的强些。”
她看一眼雪青那巴掌大的小脸,笑意分明是打了折扣的,又把话扭过来。
“不过长得要像你二婶那样俏,别说没上学,哪怕是个哑子也不妨。”
她是好心,只是这话憋得小微脸又红了。
她那一路子的单眼皮长眼睛,削薄身板,穿洋装不像样儿,穿旗袍也显得寒酸,再好的料子上身都不显档次,要怎么办呢?
老太太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众人哗啦啦笑开,锦屏母女附和着意见。小微使劲给自己打气:忍住,忍住。
她能觉得新云的胳膊使了力气,在劝慰她。
锦屏当年带来的两个丫头,一个跟人跑了,剩下这个长得丑,老太太有了新的不用她又退回来,如今熬成了老妈子,名字还是当年锦屏在闺中起的,叫玉琦。
玉琦在街口烫的时髦卷发,偏额头上爱出汗,稍微热一点就满脑门子湿哒哒,卷发瘪瘪的贴在头皮上。
再喊这娇滴滴的名字,生生就是别扭。
所以玉琦从来不等叫唤,夹着锦屏的脚跟进屋,放下茶水甩手退出去。
小微坐在临窗椅子上,不晓得母亲要吩咐什么。
锦屏细细品着茶,早换过一副面孔。
“是没给你上学,但你识字能看书,不比别人差的。”
没头没尾的,跟妈说话从来像是在打哑谜。
小微拿不准主意,只得答应一声。
“别露出那副样子,像是这个家亏欠了你,终于有人救你逃出生天来了。从小我怎么□□你的?你要记着,你同她们不一样!”
小微三四岁起,已经把在锦屏手里学认字了。
她不笨,认得的字大声念出来,很会在大人面前讨好。
那时候老太太和气,不比后来家里穷了,日日竖着两道眉毛,嫌她吃得多,又嫌她费衣裳。
妈也变了,常常冷着一张脸,在房里一坐整日,没有老太太吩咐,连动都不动一下。
没人再提给她读书的话,她张惶的睁着眼,看二叔二婶屋里的热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响。雪青脾性张狂,做生意赚了钱,买起来填不满坑似的。皮包、皮鞋、衣裳都算不得,西洋化妆台、现代派的家具、最大最好的留声机……整座宅子就她房里有个男人。
日子长了,小微发现母亲的秘密,墙角不起眼的橱子里藏着好多杂志小说。那里面有六朝的金粉,有海外的风情,更有青年男女的秘密。她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看了许多年。
锦屏发现她看,并不阻止。
“也是个乐子。”她幽幽地说,“人啊,最要紧学会跟自己相处,不然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
有一回她问,“书上面说得是真的么?”
听不到答案,再看,锦屏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次起小微见母亲总有点怕。
锦屏道,“呆呆的,想什么呢?”
“没有。”
“外面的学堂,我估摸小学你是不用念了。直接念中学罢。”
“中学不是有算数,又有地理、历史?”她有些担心跟不上。
锦屏嗤笑,“十七岁了念小学,你不羞?”
好像没了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她又跟二婶他们一边儿,一起来笑话她了。
小微说,“那就中学罢。”她站起来预备出去,听见锦屏又道,“你别以为你三婶是为了你好。她就会做这些装面子的事儿,她怎么不说当初我是怎么帮老三的。一大家子装糊涂,踩着我的脸作弄你。”
小微不想听,死忍着不接话。
锦屏道,“新来那本《歇浦潮》,上册我看完了,你拿去罢。”
“诶。”
她拿起书退出去。
新云动用关系把小微塞进弄堂口一间平民女中,等过完年下学期开学,就直接插班进了。
小微在饭桌上得到消息,激动的手抖,满桌人都不接新云的话茬儿。老太太咳一声。
“听说隔壁王家那个小女儿嫁了个军阀。”
雪青道,“那也要家里帮得上忙呀,像我们家,三叔说是在部队里,回家从来不提。”
新云笑的活像听不出来。
“二嫂说得很是,我也怪他,又不是干得见不得人的营生,怎么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过世道乱,当兵的其实也不好。二嫂不知道我成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雪青的心思根本不在季辉身上,听了半截子话已经不耐烦。
“家里没有小孩子怪闷的。”
这是她的心病,谁都不愿意提起来惹她许多话。
碗筷碰撞响成一片,老太太先吃完了,一推碗,鼓着腮帮子发呆。
雪青懒洋洋拨弄着碗里的饭,还在说,“十七岁说小也不小了,我弟媳妇有个侄儿,学生意的,我瞧着不错。”
新云宽慰她。
“你还不到三十,急什么呢,说不定就来了。你看我不是也没。”
入学头天晚上新云来找小微,一进门就笑。
“我这礼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我想着另外买,你妈还要说你。先收下罢。”
小微眼睛在她身上找,没见到什么。
“给我的?”
新云摊开手掌,是一支深蓝色漆的钢笔,颜色磨旧了,拔开笔帽,露出金色的笔尖,还沾着墨迹。
“这支笔有年纪了,我上学时用的。自来水笔呢,明天路上我们去买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