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云看着她新盘的发型,她一大把丰沛的头发都塞进了发髻里,沉沉的坠在脖子上方,像一块端砚,凝重的,更衬得她的粉太白,唇太红。
支开旁人,小微问,“三婶,你早知道会这样?”
新云眼里迸出泪来。
叫道,“你埋怨我呀?你说呀。你又这副可怜相,活该我欺负了你。”
“真是你想这样?我以为你疼我。”
“我有什么呢,他早就腻了我,是我硬赖在他身边。我爹伤在腿上,大哥给日本人抓了去,我能靠谁?只有替他巴结陈大帅。你都这么大了,你哪一天替自己想过,替宋家想过,就知道躲在宅子里混着。你以为有吃有喝这么容易的?”
小微陪着她掉了几颗眼泪。
现在她很容易就会哭出来,看电影看小说,一点点轻微的伤感都能让她撕心裂肺的哭一场。
末了小微问。
“三叔对你好么?”
“那女人让人打了一次,自己走了,卷了点儿现钱。”
新云哭够了,把手袋摔在桌上,摸出一根烟来。
这样翘着腿丝袜松松的垮在大腿上,鞋跟磨掉了半个也不修补的,才是新云的本来面目?
小微吃惊的观察她。
新云仿佛看透了,摇摇头,顺手掠了一下头发,“我以前不这样。”
她俩对着一笑,一般是浓妆艳抹的面庞。
新云说,“咱们做衣裳去?”
冬天里陈大帅在江边中了埋伏,精锐尽失。残余的一小股部队被王渲招安了去。大少二少趁乱溜走,独独剩下景轩绑红布条子在头上,头发也剃了,举个旗帜招兵买马。
小微想不到他这样有雄心,倒有点佩服,只是总也不好嘱咐什么,那些话那人会说的。
景轩还算顾念她,仔细交代了一回。
“这宅子住不得了,你要不回娘家去。”
“你呢?”
“我哪儿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箱子里那些都是你的。”
小微心想,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到底,他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景轩最后抱了她一下。
“是我对不起你。”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并没有。”
嫁了这么一场,不到半年又回来,老太太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必是不乐意的。小微搬回去动静很小,仍然有汽车送,却是偷来的锣敲不得。亲兵搬了箱子进去,敬个礼就走了。
小微提着手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将一整年,她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二舅太太上门打麻将,新云是怎么提起上学的事。
丫鬟候在门内,讪笑说锦屏病了,新云在房里守着季辉。
“三叔怎么了?”
“胳膊上中了一枪。大夫说不妨事,好好养小半年就是了。”
小微心想,必是看着陈大帅死了,怕景轩不给好脸色,找的借口。
她往老太太房里问安,雪青挺着肚子看她。
“哟,军官太太回来了,也没带几个卫兵,家里庙小,哪装的下这么大菩萨。”
老太太念着佛,一声不吭听她编排。
雪青唠叨。
“他怎么不带着你去呢,子弹不长眼睛的,外面三长两短的,身边没个人。”
到锦屏房里也没句好话,“还当就此攀了高枝儿,结果倒好,东西都给到别人手里了,你一个人倒是又回来了。她们不作贱你作贱谁?”
“妈。”
锦屏道,“往后你就是第二个我,你看她们怎么欺负你吧。”
她说着哭起来,“你才知道当初我受的苦。你三婶什么人你看穿了?你这趟回来她还巴结你么?那个陈景轩要是不打了胜仗回来迎你,你看着吧。”
小微打断她。
“妈,景轩不会回来的,他不要我了。”
锦屏坐了一会儿,发出两声干瘪的笑。
“连个孩子都没,我看你后面几十年怎么打发。”
开春小微提着小皮箱悄悄离了宋家,她受够了一屋子女人的唠唠叨叨,搬进景轩带她去过的一家大饭店。手里的钱花起来没数,六月里,小微遇见吴家那个大小姐陪人跳舞。
她的身姿还是那么窈窕,同在陈家的时候也差不多。
吴小姐走过来同她招呼,“你也出来了?”
“景轩他——”
“我知道。”
她忽然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微犹豫了几秒钟,母亲给她起名叫宋微,微不足道的微,后来她自己改成了蔷薇的薇。只是春风里的一支蔷薇,风过便也无处寻了。
“我叫云鬓。”她说。
“哦——”
吴小姐说,“这名字都不用改,你跟我做生意吧。”
云鬓的日子过得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她只是常常倚在自己的窗框上,看着往来的人们,可有三婶挽着三叔的胳膊,摇摇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