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想,她得叫他知道,他也已经没资格。
“父亲在等我。”
三少轻轻挣开她,站起来,抖了抖肩膀。
他同陈大帅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尤其在流露出略带点轻蔑的眼神时。
小微微笑着看他出门,身子向下溜,滑进被子里。没提防的片刻,她看见刚才他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停留过的地方,他刚才死死的抠着床单,竟把那里抠出一个坑来。
陈大帅叫人送滋补汤水,小微糊里糊涂吃了几天,竟发起烧来。三少去了上海,陈家只好请来了新云。小微强撑着坐起来,不愿她看见自己病得狼狈,在脸上抹着汗湿的发丝。
“你怎么来了,我都快好了。”
新云笑道,“我也没经验,不过头胎格外要小心的。”
小微一愣,才知道上上下下都误会了这场病,只是景轩不在,她也不必贸然去否认。
新云道,“你还是有福气,这才两三个月就把三少扭过来了。”
“扭什么?”
“男人嘛,总当自己顶天立地,家眷都不是个事儿,枪林弹雨里瞎闯。”
她拿眼遛她,“我听说三少这回脾性变了,做事愈发沉稳了,想是为着你的缘故。”
小微道,“你从前不是说他不爱搅和打仗的事儿?我看他可上心呢,一宿一宿熬着看地图。”
新云全然不放在心上。
“不是他不爱,从前大帅不大喜欢他。”
“大少二少不是更不像样。”
新云斟酌片刻,嗓子低了些。
“你孩子都有了,我不怕告诉你。他脾性原是同旁人不大一样。性子又犟,那回是挨了打。我听人说,吊起来打了一下午,大帅到底心疼,才叫放下来,一入夜人就跑了。”
小微的心揪起来,为了引她多说几句,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
“檀香山那回。”
“他够硬的,这么着都没改,后来又带那人回来。我在船上遇见的,他们俩,哎哟,也不避人,手还牵着,跟小姑娘似的。”
小微捂着心口弓起身子,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人伸手进去抓弄她的心呢。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那只手不是三少的,是新云。她说起三少硬气时的佩服,说起两个男人手牵手时的轻蔑,眼皮子一夹,就把那样风神俊朗的一个人夹碎了。
新云明明知道她对三少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知道她在竭力装作是为了家族而不是自己一时间软弱的心动嫁进来的。甚至,小微这片刻忽然想到,新云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一颗真心按捺住硬塞给三少的。
她太需要三少是个完美的男人了——他可以不是个完美的丈夫,但他必须是个真正的,男人。
新云吓得搂住她。
“小微,小微!”
小微没能晕过去,直愣愣瞪着眼看新云。她更瘦了些,虚撑着个架子,同一件衣裳,腰上宽出一寸来,脸颊上烫得火红,都是虚火。小微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从前闺中的傻话来。
“从前我说会一辈子听你的话,你还不信。”
新云急道,“傻孩子,你听我的,这不算大事儿,从前还有相公堂子呢。他肯改就好。”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知道,就是猛然听着,心里有些受不住。”
新云托着她软软的身子,“快别想这事儿了。”
小微连喘了几口气,精神好些,便道,“那个女人有没有趁机欺负你?”
新云眼圈红了。
“陈家说你有了,我急着过来,也是想躲开她些。”
“你放心,宋家还有我呢。”
夜里小微晕倒一回,新云做主请了西医上门,才确诊并未怀孕,只是滋补的过了,身子受不住。陈大帅心疼的不得了,连声说,“是我不当心,没想着叫医生看看,就煮那些老头子吃的东西给你。”
小微扶着新云的胳膊笑。
“爸疼我,病了也值得的。”
新云心里到底不踏实,夜间陪着她睡,两人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三少就是个由头,现在也是。
候她气喘平了,新云慢慢问,“到底你俩有没有?”
小微觉得不耐烦透了,锦屏也是,新云也是,都只挂住这桩事,有什么大不了呢,从古到今人人都会的,到她这儿,就成了一道难关,仿佛景轩不肯碰她,她便是个赔钱货。
她气恼的脸红起来,故意握着,嗔她,“三婶还说——”
新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爱打听你们房里的事儿。”
小微道,“总之有我在,那女人不敢欺负你的。”
新云在陈家住了小半个月,候三少回来方才收拾包袱。听说那一场怀孕风波,三少只当是新云玩出的花样。她不敢辩解,指着话头赶紧走了。他便坐在床头给小微看上海带来的玩意,竹子做的小花车,进口的花露水,小微心里正七上八下,伸手拂到一边。
“怎么了?”
“心里发烦。”
三少笑道,“你们女人没事就要躺床上病两天,吃了药就好了。是不是?”
“谁同你说笑。”
“那是怎么了?”
他拿出丈夫的款来,居高临下的,她也没办法,只得放低了姿态,“我家里的事儿,你管不管?”
“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事事都要讲条件。”
“我这还没讲呢。”
三少弹膝盖上的灰,侧过头眯起眼睛远远的打量她。
“你家里多了个姨太太,林新云不得安生了是吧。她嫁过来两年没有孩子,纳妾也不算什么。”
跟男人谈论子嗣,小微有点不自在,躲着他的目光。
“有人生得晚。”
“有时候是男人不想要,不肯给。林新云嘛,嘿嘿,她生不出来。”
小微顾不得计较他头半句话有多粗,半张着嘴。
“为什么?”
“你三叔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王渲那样的人手里出来的,还能是个好身子么,什么老的小的都吃遍了。林新云肯定是打过好几胎。”
小微皱着脸往后躲。
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打算放过她,争着把刀子往她身上捅。她忽然想起来锦屏说新云的话“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四个字就是来历不明。”。
“不会的。”
她画新云的那些画儿,微雨燕双飞,伊人独立。她送了这么一张给新云,提上字,祝愿她和三叔双宿双飞。小微还记得三叔留洋回来的那一天,穿着墨绿色英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和腰带,那把黑黝黝的美式□□,他挽着白衣飘飘的林新云,她一扬眉,那满脸春风般清亮的笑容。
景轩俯下身子看她。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恨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她双手把你捧着,送到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爱你的男人手里。”
小微像中弹一样抖了两下,她哀求地看着景轩,请他不要再说了。
“你要求我什么?叫我压你三叔?季辉胆子极小,我稍微吓唬吓唬就够了。”
景轩看着小微,想逼问她是不是林新云的帮手,直到终于慌了。
“你也不用哭成这样。”
小微哭着抖到了床的最里侧。
“好好,我不提她,我们俩婚也结了,你也别想了,我不会错待你的,没人会骑到你头上来,就是我时时不在家,你自己待着。”
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一丁点儿温柔怜惜的少女,还是个孩子呢,就傻乎乎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跌到谷底才知道怕。
景轩命令自己硬着心肠,比起很多女人,比如林新云,小微已经幸运的多了。
“我会想法子让你有个孩子,你要不愿意就过继一个。过几年我把部队接过来,也不用演戏给父亲看了。你愿意在家里也行,愿意搬出去也行。打仗不牢靠,你可以跟你二婶学着做生意。”
景轩讲起自己的打算,也不是不周全的。
小微难以置信的扭过头,“我怎么有孩子?”
景轩说,“……跟谁不都一样么,我不计较。”
小微扯开嗓子要尖叫,被景轩快手快脚的捂住了嘴。
“省省力气,憋着,没多难。你要知道我怎么熬过来这么多年,就不难。”
他手上很快也沾满泪水,但他不敢松开,小微想咬他,抖的太厉害,咬不住。
新云再见到小微时发现她变了个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锦屏那一套,屋子里摆满了杂志,总有个丫头在镜子跟前站着,一刮风,她就神经质似的盯着它看,那丫头赶紧擦,一丁点儿灰都不敢留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