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陶七回头看了符绪一眼,笑道:“殿下还是相信比较好。
“我也已经向桓兄解释过了,流言是假的。这世上有招魂之术,但与流言无关。与流言有关的,是别的事。觋罗先是招了魂,然后还做了别的事。”
“别的事?”
“那不是招魂之术。那是……成仙之术。
”如果一定要取个名字,那么那就是——
“祭魂。
“殿下,桓兄,那是,‘祭魂’之术。”
陶七不用回头也知道坐在桌边的两人多么惊讶。
“七郎,‘祭魂’……是什么?怎么办得到?”
“桓兄,那是本派历代所传成仙之道,只能传于弟子,我若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就是罪过了。何况师父他……”
“谢先生?怎么又扯上谢先生了?”
“桓兄,觋罗的事和师父……不能说无关,但师父不知道觋罗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师父那时让觋罗把书都烧了,就是不想要这些东西为外人所知吧。”
陶七转过身背靠窗沿,见桌边两人都望着他,又笑道:“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如果知道了,说不定会迷惘,会……活不下去,很轻易地就死去吧。”
“很轻易地死去……七郎,你在说觋罗么?”
陶七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觋罗。觋罗她……不会迷惘。她从一开始就了解了一切,除了关于她自己的事。”
“关于她自己?”符绪问道,“她说过她……不明白。”
“她这样说么?”
“她不明白她自己和别人的区别。对她来说似乎是一样的。她看不到……她自己。”
“殿下连这也知道了呢。”
“七郎,别卖关子了。”
“殿下,你从南方回来的路上遇上觋罗,那便是一切的……契机。
“觋罗想救死去的和将死的百姓,于是招了他们的魂。可生与死截然不同,招魂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技,只是招魂之人的一厢情愿,所以那些百姓死了,却把怨恨留给了觋罗。
“她听见了声音。那是她的怨恨,和那些百姓的。”
“……‘好吵’。她说,‘好吵’。”符绪一脸悲伤。
陶七只是笑。
“师父对她说,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师父对我说,觋罗不懂得“自我”的存在,所以会轻易舍弃自我。
“在那一刻,觋罗被那怨恨……蛊惑了。她不理解师父的书上记载的是成仙之术,但她知道她要替那些百姓报仇,要实现师父的遗志,靠她一个人不行。
“那是巫术。觋罗熟知古代巫觋之事,她放出那些流言,只是为了重现早已发生过的祸乱。
“代价就是……她自己。
“殿下见到的是她,桓兄见到的也是她,但她们又都不是真正的觋罗,只是她的……一部分。”
“一部分?”
“她的一部分已经幻化成……这世间万物。
“成仙的真相……便是化为万物。”
“化为万物?”
“如何才能不死?如何才能永生?
“因为活着才会死,因为有‘我’才会有淹灭。
“若没有‘我’,若我存在于‘万物’之中,万物不灭,我不灭。
“‘我’依然存在,但‘我’已经没有“自我”了。
“只是存在而已。
“万事都有代价。
“成仙对我们来说,与死无异。
“这就是真相。对我们而言的真相。
“但这对觋罗来说无关生死,只是这世间稀松平常的……真实。她不明白舍弃‘自我’对她自己而言的含义,也不明白舍弃她自己对别人……对我们的意义,她从未知晓‘自我’的存在,所以她很轻易地……就祭出了魂魄。
“她不会死。
“她永不灭。
“她将化为万物,而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她。
“除非我们能赶在那之前,改变她的选择。
“但她已经失去了一魂,她不再是个完整的……活人了。她非生非死,既死也生。
“殿下,桓兄,她的时间很有限了。
“至于那些花儿……我过去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我从那禅寺离开的时候……”
他向寥元辞行,踏出屋门时一抬头就看到房檐上层层镶嵌的圆形花纹,花纹中心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极了过去师父院中的、每一年按时盛开的奇异花朵。他问寥元那是什么花,寥元道,那是曼陀罗。
——一切功德聚集之处。
包含世间森罗万象,预示至福圆满。
“那就是她的名字。”
“‘觋罗’。巫觋的‘觋’,曼陀罗的‘罗’。
“她以女子之身,要成就男子都无法实现之事。
“师父愚弄了我们。”
“谢先生吗?”
“这是师父给她取的名字。”
——七郎,我希望前人未能实现之事、未曾到达之处,有人能够实现,有人能够到达。
陶七转向符绪,后者垂眼望着杯中的酒。
“殿下,这就是答案。”
不知道此刻她在何处。
“会再有人爱上她吧,但她仍不明白这些爱的含义。
“就这么让她走,她未免太可怜了。
“所以我才来找她,我希望她明白,明白了,也许她就会做出别的选择。
“因为我——”
陶七住了口,只是笑。
“……陶先生,你说……觋罗已经失去了……一魂?”
符绪虚弱地问,好像失魂落魄的是他自己。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托于三魂,觋罗已经失去了一魂,三魂尽失之时……她将升天,或者说——
“灰飞烟灭。
“这世上再无她,也不会再有她。
“此生,来生,来生的来生。
“都不再有‘觋罗’这个人。
“她化为万物。
“但这并非出于‘她’自身的选择。
“师父本不该这么对她。
“师父也许后悔了,所以要烧了那些书。
“选择应当……出于‘自我’,知道了‘代价’,才有成仙的必要。
“我想让她知道,她有选择。”
极为长久的沉默,这些不是容易令人接受之事。符绪用指尖轻敲酒杯边缘,桓远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但酒已经被他喝得差不多了,桓远站起来,快步走到门边,粗鲁地推开门,对着楼下嚷:
——老板!把你这里的酒都拿来!
说完也不等老板回答,“砰”地关上门,回到桌边坐下,仰头靠在椅背里瞪着屋顶,胳膊无力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老板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叫了声“客官”,然后推门进来,把几壶酒放在桌上就逃也似的出去,关上了门。
因为受不了屋里沉闷的氛围吧。
符绪率先打破这沉默。
“陶先生,怎样……才能见到她?”
“殿下,这里的觋罗……不是你认识的觋罗了。这一次和长安不同,不会再有和上一次同样的……献祭了。她会……再死一次,以别的方式。邺城百姓会因不同的原因……叛乱。”
“又是叛乱?”
“桓兄,这是她想要的。她要为天命所定之事添一把火,变化将自然而生。
“只是这一次她也许会失败。因为殿下让她……迟疑了。”
“我么?”符绪吃惊道。
“我认识的觋罗,现在一定因为辜负了殿下而困惑着,又因为牵扯进很多无关之人的性命而痛苦着,她快要……坏掉了吧。这里的觋罗……她的时间也许比我以为的更少。
“她太善良,这不是她该担负的事。
“但无论她成功还是失败,天命不会改变。”
殊途……同归。
如此罢了。
“陶先生,你和桓远,是觋罗的什么人?”
“哥哥,认的哥哥。”桓远不耐烦地道。“我们三个自小就在一起了。这个人,”桓远指了指陶七,“和觋罗都被谢先生收养了,后来成了谢先生的弟子,而且他——”
“……宴会。”
陶七突然道。
“她……会去那里。”
“陶先生,你说的是石泓招待王公贵族到宫里的宴会?”
“七郎,觋罗在那里?”
“只是预感。宫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今日午后天显异象。宫中有变,觋罗一定也知道了。”
“那我们……要到宫里去?”桓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