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全部,没有更多。
这就够了。
人为了情爱,能够甘心于徒劳,甘心于失败。
陶七起身,换上托店家赶去买来的干净衣服。刚系好腰带,又听到门外打斗声。他拔出剑,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朝外看了看,又把门猛地完全打开。
“你们在做什么?”
在客栈院子里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客栈老板紧张地从敞开的院门背后探出头。
“我们在做什么,你一看不就知道了么?”桓远不耐烦地回答。
幸而今日住店的人似乎只有他们俩,不然又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桓兄,别打了,殿下因为有事才来找我们的。”
“七郎,那时就是他——”
站在桓远对面的青年抬起头问陶七:
“陶先生,你认识这个人?”
“桓兄和我自小便是朋友,殿下也请停手吧。”
“我本无意与他动手,只是他突然一剑劈过来,我不得不应战。”
符绪冷淡地看了桓远一眼,收起了剑。
桓远也极不情愿地放下了剑,转向客栈老板。那老板吓得又向门后躲了躲。
“都是误会,还请您当作没看到才好。”桓远说着又掏出银子扔给老板,那老板放开抓着门板的手接住,赶紧答了声‘好’。
陶七见状便道,“殿下,还有桓兄,上来到屋里说吧。”
于是三个人坐在了一起。陶七坐在中间,桓远和符绪分别坐在两边,两人身上都有些湿了。陶七替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苦笑着坐下。
没想到这两个人先碰到一起了。
问了经过,才知道原来是桓远大半夜睡不着,下楼把客栈老板叫起来讨酒,刚得了一壶正要上楼,恰好碰到符绪进了院门,一认出来人,二话不说拔剑就砍,客栈老板本要招呼客人,只见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仅不敢插话,连门都不敢去关。好在两人都知分寸,只顾你来我往,并未伤人,也未损害物件。
都不想惹上多余的麻烦。
“殿下竟追到这里来了。”陶七道。
“陶先生,我说过,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那么,符公子——”
符绪的端起酒杯的手抖了抖,杯中的酒洒了。
“……陶先生,还是……叫我殿下吧。”
“叫你符公子有什么问题么?”桓远以一种极不友善地口吻道,陶七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桓远皱起眉,“怎么了?我不能问问题?”
符绪扫了桓远一眼。“她……一开始就是这么叫我的。”
桓远仍皱着眉。“‘她’是谁?”
符绪仍是冷淡地道,“觋罗。觋罗一直这么叫我,直到我送她……去了桥那头。”
桓远瞪着符绪,“你认识觋罗?”
“不仅仅是认识,她一直……陪着我。”
桓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满脸怒气地转向陶七:“七郎,你是不是骗我了?你说那个南方去的姑娘不是觋罗。”
陶七叹了口气。
“桓兄,我没有骗你,那不是觋罗,不是……我们认识的觋罗。”
“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桓兄,但既然殿下也在这里……殿下,你不该来,这不是觋罗希望的。要是有人认出你,你可能会惹上麻烦。觋罗本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知道。可我答应过她……我向觋罗承诺过,我很快会去找她,在她……”
符绪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在她死的时候。”
“你说什么?”桓远又愤怒地插话,“你说觋罗死了?”
“桓兄,觋罗没死……不算是死了。”
桓远看看陶七,又看看符绪,来回瞪了他两人一会儿,突然泄了气,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苦着一张脸道:
“怎么好像只有我不知道?七郎,我似乎被你当成猴耍了。到底怎么回事?”
符绪没有理会桓远,仍是对陶七道:“陶先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你,我便来向你……寻一个答案。”
答案。
符绪想知道真相吧。
“我听说了这里的流言,心想她……或许在这里。但这流言……不只是这流言,邺城和长安完全不同。我不明白她……觋罗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我也不知道。”
符绪似乎很失望。
一阵难耐的沉默。
“没想到冉闵把你们放出来了。是石泓叫他去的吧。”
“不是陛下和那位将军抓的我们。”
符绪点点头,“我知道。是他叔叔。
“我今日原本要进去救你们出来,但我进去之后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
“你?你来救我们?”桓远皱着眉道。
符绪只是冷漠地看了桓远一眼,“大牢可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不是么?”
“殿下怎么进去的?那些狱卒认出你了吗?”
“陶先生,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符绪寂寞地笑了,“就像长安那些疯了的人一样。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
陶七只是平静地看着符绪。
符绪已经明白了。
“陶先生,觋罗用的……是那些花儿吧。
“我并不熟悉花草,以为很稀奇,结果随便找了个大夫一问就知道了。
“曼陀罗。
“觋罗种的那些花儿,是曼陀罗。
“大夫告诉我,这花儿,无论是花也好,果实也好,甚至花香也好,都有剧毒。既可入药,也能作毒。
“觋罗……对那些人下了毒。她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你杀了太多汉人,你本不该杀他们,我来替他们报仇’,是这样吗?
“她只用做这么多,剩下的全都交给那花儿制成的毒。那些人什么不记得她,也不记得她做了什么,只以为自己被汉人的鬼魂盯上了,或者被附身,或者被追赶,不出多久就会被幻觉吓死了。
“陶先生,她……那么好,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陶七静静打量着符绪。桓远难得没有插话,只是皱着眉。
半晌,陶七才开口。
“殿下怪她吗?”
“怪她?怪她让我的国家亡了?陶先生,我当然怪她。可我又……了解她,所以……我并不生她的气。
“她看到我的军队……哥哥的军队做了什么。
“她也是汉人,她也在怨恨吧。
“她在我身边待得久了,我忘了她也是汉人。
“我只记得她……是她,是觋罗,而我——
“哥哥那样子迟早要亡国,觋罗只是让哥哥败得更快了。
“她本来可以走。我说了要送她走,她却说要留下来陪我。
“我从哥哥带回长安的汉人里把她要来,只不过因为我在那村子里见过她,想……帮她而已。结果我却……
“她太好,所以我……爱上她了。”
桓远不自在地看了看陶七,陶七只是笑。
“是吗?”
他只这么答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有多好。没有人会不爱她。所有人都会爱她,以不同的方式。
“殿下想要的答案,是关于什么的?”
“陶先生,你说是觋罗把我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么她……没有死?”
“殿下,她没有死。”
“但我明明看到她被烧死了。”
“殿下没有看到,不是么?”陶七想起了那火焰,不得不停下。
头又开始疼,心也在疼。
“……殿下只看到了火,没有看到觋罗被烧死,是这样吧?”
符绪也在回忆。
“……确实没有找到……尸骨。什么也没有。我还以为……已经烧成了灰。”
陶七不喜欢这种谈论死物的口吻,他看出符绪也不喜欢,而桓远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不能更紧的疙瘩。
“那么她没死。”符绪再次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殿下,她就在这里,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
“这里的流言也是她放出去的吧?”
符绪又问。
“但是这怎么可能?我听说这里流言是和长安的流言同时出现的。陶先生,她怎么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她明明一直和我在一起。”
“是啊,七郎,觋罗怎么可能办到呢?”桓远道。
陶七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
“殿下,流言是假的。”
“果然是吗?”
“殿下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