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决定便是了。”
“我决定?”
“陛下……是陛下吧。我只是个宫女,陛下决定了的事,我自然会听从。”
“这样啊……那要你替我杀人,也是因为是我决定的,你只是遵从而已?”
觋罗终于抬起头,柔和的眉眼下垂,眼中笑意闪烁。
“陛下觉得呢?”
又绕回来了。她不会回答。她已经回答过了,没有必要试探她,即使只是作为玩笑话。
冉闵于是出声阻止。
“说到这个,陛下,我去送请帖的时候,回来的路上听到百姓议论,说陛下要……把皇位让给陛下的叔叔,所以才设宴款待。”
“是吗?那不是正好么?叔叔一听更会高高兴兴来了。这天灾还没过,宫里上上下下准备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也不容易,我还担心叔叔等不及这一个月,又反悔了,提前对我下手呢。”
“……陛下,这话就是将军让人暗中传出来的。也许……他想利用这次机会强迫陛下禅位吧。”
“这么一想倒也是。我要死得不明不白,叔叔就算得了皇位,也免不得受人议论。若说是禅位,那别人就嚼不得舌根了。”石泓带着淡淡的嘲笑道,“都要夺皇位了,居然还怕人议论么。按叔叔的性子,本来把说闲话的人全杀了就了结了,还装什么。觋罗,你说对不对?”
觋罗只是轻轻笑着,把两盒棋子举到石泓面前。
“陛下执黑,还是执白?”
“觋罗想执黑还是执白?”
“陛下——”
石泓握住觋罗举着两盒棋子的手,觋罗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但石泓仍握住不放,温和地对她笑道:“你选吧,如果一直不回答,我就这么一直陪你举着,直到你举得胳膊酸了、举不动了为止。”
觋罗又低下头去。冉闵看到她的脸红了,心想朋友真是坏心眼,而觋罗也真是,脸皮太薄。
“……我执白棋,陛下执黑棋吧。”
“这么快就决定好了?真遗憾呐。”朋友打趣道,但还是松了手,觋罗急不可耐地把装着黑子的盒子放下,缩回手放在腿上。
冉闵忍不住笑了。
然而这亲密的出现快得异乎寻常,他们本不可能这样坐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是——
共谋者。
而决定他们之后是否还能如今日一般坐在这宫中下棋的,是眼前女子的成败。
怎么想都太冒险了。但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谋划,所有的计谋都有风险,所有的风险都有后果。这女子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人愿意相信她、愿意与她一起承担后果,无论那后果是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坦诚与天真。
不可思议。石泓连她的过去都一无所知便相信了她,那些从她口中听来的、关于她半生来历的只言片语无不诉说着她不同寻常的过往。她在为什么东西苦恼着,她又在对什么东西执着着,而她似乎甚至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缺少了过去,“自我”就不完整了。连来处也不知,举目无亲,她其实此刻也在惶惑着吧。
朋友似乎就是被那夹杂着惶惑的笃定打动了。
人真是奇妙。“信任”的另一面并不是“怀疑”,而仅仅是“不信任”,这女子从一开始,就把他们从通往“怀疑”的那一条路引开了。
冉闵有种感觉。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她回忆起过去的契机,然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那个契机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她辜负了的人。
石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朋友这一次也没有让觋罗呢。
“冉闵,我听说叔叔前几天抓了两个人,和‘招魂’有关,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抓错了,直接放了。”
“陛下,我已经去看了,是两个汉人,抓他们是因为有人听到他们进城之后在一间酒家打听‘招魂’的事。”
“那两个人怎么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们说只是路过邺城,在酒家和同桌的人聊天的时候听说了,有些好奇,便问了问而已。”
“这流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之前不知道吗?”
“这两个人好像只知道长安的流言,对邺城的流言不熟悉。不过……”
“不过什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石泓一边和觋罗下棋一边问道,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两个人都带了剑。”
“带剑怎么了?这世道,带着剑出门也没什么奇怪吧。”石泓突然笑了,“觋罗,又下错了呢。”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黑子,“我许你悔一步棋,再想想。”说完便把觋罗刚刚落下的白子捡起来递给觋罗,觋罗伸手接在掌心。
“可我觉得……没有错。”觋罗轻声道。
“没有错?”
觋罗点点头。
石泓笑得更深,显得温润如玉的面孔更加柔和,“那……不想悔棋?”
觋罗抬起头,歪着头道,“陛下想要我悔棋吗?”
石泓愣了愣,笑出声。
“又来了,”笑完又叹了口气,“你总是不回答问题呢。可是觋罗,我想知道你到底想了些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陛下想知道?”
“嗯,想知道。”
“可我只是个——”
“只是宫女。那又如何?我想知道我宫中的宫女在想什么,不可以?”
觋罗安静地回望坐在对面的人,然后又低下头,把手里的白子放回原来的位置。
“陛下,我不想悔棋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陛下希望我这么做。”
石泓笑着摇摇头。
“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答了我一次,却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又拾起一颗黑子落下,“既然你觉得不错,就不必听我的,我许你自己决定,不仅是这个,还有别的事也是。”然后终于又转向冉闵,“刚才那两个人,带着剑又怎么了?”
“被派去抓他们的人说这两个汉人剑法了得,如果不是他们被抓的地方是条小街,不然让这两个人施展开了,恐怕还抓不住他们。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一番闹腾也伤了不少官兵。”
“是么?他们还和官兵动手了?”
“是,就像……长安一样。长安的第一次叛乱据说就是这么来的。”
“不一样。抓人的不是我,是叔叔,所以才让你去把他们放了。”
“已经说了放人,但对方说没有将军的命令,放不得。”
“……叔叔这就不合适了。再去一次吧,就说是我下的旨,问他们放不放得。”石泓又是一副被逗乐了的口气,“叔叔这么心急做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我知道了。”
天色渐渐暗了。
“陛下,那‘招魂’的流言……我陪太医去看过了,太医说是病,虽然是没见过的病,但似乎不是没有治。”
“不是疮么?生在身体上的,还有这样的疮?一夜之间就让人死的?”
“是疮。只是这疮发得急,就算马上去请大夫,也不一定来得急救。”
“怎么得上的?‘招魂’说的其实不是这病怎么样,而是怎么得这病的吧?”
“……现在还不知道,但太医猜是……水。”
“水?”
“得病的人恰好都喝了某一个地方的水,所以病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也是可能的。”
“是巧合?”
“也许是。”
“能治好?”
“似乎是可以,太医说这看起来像毒物引起的。毕竟是大旱,从一些以往不会去的地方取水也很自然,也许恰好那地方,或者那些地方有什么东西把水弄脏了,例如有毒的花草之类。”
“花草?”
“很多能够入药的花草本身就有剧毒,太医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只能说这些人运气不好,恰好喝了这些地方的水,所以惹上了疮。”
“……若是取水,总不至于只取自己的水吧?叔叔家的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得了病?”
“据说那孩子得病的头一天一个人跑到城外玩儿去了。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庶出,本来就不受关照,平日也经常自己跑出去,并没有人管他。那一天回来的时候还好,到了夜里就不行了,先是喘不上气,然后开始说胡话,接着就叫身上痒,伺候的人以为只是起了疹子,再加上第二天是上巳日,府里本来就为了准备第二天出门乱作一团,仆人便没在意,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