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就和‘招魂’无关呢。”
“将军正好得了个借口来找陛下的麻烦。”
“若真是这样,我便放心了,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太医既然说能治,还得催他们把药方制出来送到宫外去,方便宫外的大夫医治百姓。”
“不光是那孩子。之前的几个得病的宗亲,太医说也许都是这样的。但当时疫病还没和流言扯上关系,被请去的太医也没仔细查看,只当是普通的疹子开药,误诊了。现在人都埋了,也没法验证。宫外确实在说,这些人是死于‘招魂’,死于……杀了汉人。”
“这些人确实杀了汉人,不是么?不听劝诫,甚至违反我的旨意一意孤行,遭了报应也是正常的。”
“陛下,我——”
“冉闵,你也是一样的,我劝过你了。若真有‘招魂’,你恐怕也逃不了。”石泓再次笑了,“可那流言是假的,这世上没有通过招人魂魄来杀人这回事。”
“陛下怎么知道?”
“不光我知道,觋罗也知道。”
“觋罗也知道?”
觋罗仍然低着头。她今日头发高高盘起,露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朋友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惊愕,哈哈笑起来。
“你别这么看着她,她又不是什么妖物。我说的仍是南方楚地的辞曲,‘招魂’,那是使人复活之事,而不是杀人之事。觋罗对这些很熟悉,她知道是自然的。”
“……陛下既然知道,直接告诉老白姓‘招魂’是假的不是就都了结了吗?”
“即使我这么说,百姓也不一定会信呢。流言既然能作为流言传得到处都是,正是因为有人相信。光是我,你,还有觋罗,我们三个对别人说,这是假的,是你们搞错了,别人要不觉得我们只是在狡辩,要不觉得被糊弄的是我们三个、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不懂。”
“那陛下要怎么办?”
“要破一个流言,只能证明这流言是假的。可‘招魂’这流言,我们证明不了它是假的、它真的只是流言而已,而这流言本身、和放出这流言的人又并不需要证明这流言是真的。既然如此,我就利用一下这流言吧。如果运气好,那么事成之后这流言便会自行消失了,如果运气不好,这天灾还过不去,那我也没什么损失,还少了些碍事的人,岂不是也很好?”
“所以陛下才要——”
“这流言其实帮了我的忙。”
“陛下输了。”
觋罗突然道。
石泓愣了愣,仔仔细细看起棋盘来,半晌,恍然大悟:
“了不起。”
然后抬起头对着觋罗笑道,“是我大意了。”
女子的侧脸上也显出温柔的笑容。
“陛下只是分心了。”
冉闵站起来,走到棋盘旁边看着盘上。该说是剑走偏锋吗,黑子势头正猛,白子不动声色。双方势均力敌,白子险胜一筹。
这姑娘确实了不起,长进得太快了。
“不必谦虚,赢了就是赢了。既然赢了,想要什么东西,我都赏给觋罗吧。”
觋罗只是摇头。
“没有想要的。”
石泓好奇道:“真的没有?衣服啊宝贝啊,这宫里多得是。无论什么都可以。”
觋罗只是笑,仍摇摇头。
石泓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真的没有?”
“殿下希望……我要什么奖赏?”
石泓低声笑了,凑近打量了觋罗一番,然后又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道:“我想赏你的,你恐怕不想要。还是算了吧。”
“若一定要说想要什么的话……也有的。”
石泓又笑了。
“那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想要……陛下活下去,”觋罗也很慢地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不管……不管发生什么,若能活,就要活。”
冉闵心下一惊,而朋友也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半晌,石泓才答道:“我答应你。觋罗,你也答应我,不要轻易死了。若能活,就要活。”
可再次出人意料的,觋罗困惑地皱了皱眉。
“我也要……活?”
“你也要活。”朋友道。
“可是我……并不会……”女子说着,温柔的面孔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茫然神情,“我并不会……”
冉闵不明白她怎么了。朋友也不明白,只是望着她。
“陛下?”她道。
“觋罗?”
“我也会……死么?”她道,“我以为……”
奇怪的问题。
她也是人,她当然也会死了。
然而冉闵看到朋友站起身,走到觋罗旁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觋罗,如果你成功了,就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但如果你失败了……也许就会。”
“是这样吗?”女子仍是困惑地道。
“可是我希望你活着,即使失败了,也要活着。”
“陛下希望我……活着?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呢?
无论她再怎么特殊,也只是个宫女而已。朋友也许糊涂了,重要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宫女。
虽然这姑娘死了会令人感到惋惜。
但人通常都不会希望别人去死吧,即使是极为憎恨的人、无法原谅的人。
这问题真奇怪。
“陛下?”
“嗯,觋罗想说什么?”
“死……是不好的事情吗?”
“不好的事情?”石泓哑然失笑,“傻姑娘,死当然不好了,活着才好。活着是这世上最好的事。你难道不想活着?”
“我……我以为……是一样的?”
“什么是一样的?”
“我以为……活着和死了……是一样的。”
石泓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慢慢露出悲切的表情,松开觋罗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抱进怀里。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
“觋罗,你……不明白吗?活着和死了当然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死了啊,就什么也没有了。即使眼睛睁着,死人眼里什么看不到。即使死人这么被抱着,也不知道有人抱着他。人死了,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认识那个人、爱着那个人的别人,会很伤心。你也许觉得生死对你来说很轻易,但对珍视你的人来说,生和死是这世上最大的区别。那些人会希望你……不要死。”
“希望我……不要死?”
“希望你像现在一样,活着,这样就可以和你说话,可以看着你对他们笑,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可如果你死了,这些都办不到了。”
“我……不明白。”
于是石泓又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道:
“觋罗,我问你,你为什么希望我活着呢?”
“因为……因为陛下是好人,因为陛下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对谁重要?”
“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
“那么就是一样。觋罗,对我来说,你也是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不死,希望你像现在这样活着。”
“我对陛下……重要吗?”
“重要。”石泓温柔地道。
“为什么?”
“因为你救过我的命。”
不仅仅是这样。
朋友被这特别的女子打动了。但石泓是在顾虑她吗?因为她说过她有……辜负过的人。
觋罗笑了。
“陛下……好像七郎,好像……他……”
“我像……七郎吗?”
石泓困惑地回以笑容,“哪里像?七郎也是对觋罗重要的人吗?”
觋罗点点头。
“很重要,是……很重要的人。还有那个人……七郎他……七郎为什么……还有……和陛下,我们难道不应该是……”
女子笑着,眼里涌起透明的泪珠。
“可我却……七郎走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我……我对七郎做了同样的事……还有……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说她辜负了。因为离开了重要的人吧。
“陛下和他……和他们好像,陛下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我明明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因为觋罗很特别。因为觋罗……是觋罗,不是别的宫女。因为觋罗是……你自己。”
“我自己?可我和其他的宫女……和那些姐姐们……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觋罗,不一样。你先是你,你是觋罗,其次你才是……我宫中的宫女。你和她们同是宫女,但又不一样。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