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陶先生,你刚才说是觋罗带我来这里的?也是她救我出来的吗?”
汉人青年笑了。
“招魂之事,殿下不觉蹊跷?”
符绪的手指扶住眉心,遮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紧闭。头依然眩晕,是那些花儿的缘故吧。
“未曾。为何?”
“殿下此话当真?”
“陶先生为何以为假?”
“她们并非一人,殿下似乎已经知道了。”
符绪放下手,看着眼前的人,语气陡然冷如寒冰。
“你若想害她,便是死路一条。我会先杀了你。”
汉人青年未避他锋芒,仍是温和地笑着。
“殿下指哪一位?”
“都指。”
陶七笑得更深。
这青年与觋罗相遇本是巧合,却以巧合改了天命。
否则觋罗那一日就死了。
天命不过就是世间无数变幻的累积。
吊诡,并且不可言说。
世间因此走向不可违背的因果。
那青年并不知道这些。
但陶七只是对那青年点点头,从袖中掏出手帕,递到对方面前。
“殿下,这一位已然升天,另一位尚在。两位都感念殿下救命之恩,愿殿下珍重此生,既然再无荣华,唯有享尽清贫之乐。”说话间,对方眼里的凌厉逐渐被看到那手帕的讶异取代,随后是恼恨,不解,以及,
哀伤。
唯独没有遭受背叛的愤怒。
陶七心有不忍,将手绢递与符绪,这是后者唯一能够拥有的、那个人的念想。她留给他,非出于留恋。她已学会辜负,即使心意未挑明,她想必也不轻松,因而放过了他。
“难道……竟真是她吗?“符绪的声音在抖,但接过手绢的右手仍然平稳。他是惯于持剑之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复仇无望,也无意复仇。此消彼长,此刻天命抛弃了他,而她已为他寻好后路,如同当年他保全她一线生机一般。
是为赎罪。是为报答。
但辜负便是辜负了。
“殿下——”
“我已不是殿下。我的国家亡了,族人被赶尽杀绝,我已无归处,不愿享那清贫之乐,便活不下去。但她既然留我性命,我自然是要活的。如她所愿。”
陶七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陶先生。“身后的人叫他,陶七回身,那人英俊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
“她真的一点都没动心么?我对她那样好,竟毫无用处么?“
陶七又笑了。“殿下指哪一位?”
“都指。”
“她非妖物,她的心是人心,你说她到底动没动心?“
“陶先生,你认识她?”
陶七未回答,平静地走出院子。身后的人不再追问。
我爱她。
第 28 章
肆
「月犯岁星,在胃。太白犯昴。彗星见于亢。
星陨有声。」
28
陶七伸手抚摸烧得焦黑的大门,粗糙的质感让人确信这是真实。
门边已开出细碎的花朵,五颜六色甚是好看,像在蔑视身后黯淡的墙壁一般。院中有鸟鸣声传来,叽叽喳喳,比过去有人居住时还要吵闹。
“生”的喧嚣总是能顽强克服“死”的寂静。
陶七嘴角微微上扬。
又回到这里来了。
“回来”。
这个词变得不那么准确,毕竟能够让这熟悉的深宅大院作为“归处”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进去看看吧。
小的时候觉得这门高不可及,跨过门槛的时候总希望自己快快长高长大,好像长大了就能够不再局促不安。觋罗那时候还要矮,只能先拉着他的手爬上门槛,再从门槛跳进门里。后来终于长大了,也觉得这门不过如此。他总是先进门,等着觋罗从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拎起裙角露出纤细的脚踝,轻巧地跨过门槛,然后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进院子深处。
——我们回来啦。
她总是习惯性地喊一声,然后就会有家里的仆人从某一间屋里探出头,笑着迎接他们:
——觋罗和七郎回来啦。
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那些年,这里就是家。
桓远和他们一起的时候也会跟着喊这么一嗓子,然后那些仆人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桓家的小公子连自己家都找不到了吗?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再也回不去了。
陶七走进了门里。
那时的火一定烧得很大吧。他记得,闭着眼睛也能窥见赤色火焰的亮光,此刻院内的狼藉都是那火光孕育之物。
觋罗用火把点燃他们长大的后院,点燃放满师父藏书的房间,点燃桓远曾坐在上面休息的老树,点燃他们跑过无数次的走廊。
她是什么感受呢?
很难过吧。可那是师父的嘱咐,师父不愿意自己和前人所积累的学问,落入不合适的人手里。
又是春日,院子里没有花儿的嫩芽了。
陶七走到师父过去给他们上课的屋前坐下来,过去他也曾坐在这台阶上。
令人怀念。
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要是此刻也坐在他身边就好了。
——哥哥。
想听她叫自己。
——七郎。
想把她抱进怀里。
我明白了。觋罗,我现在明白了。
那是他的妹妹,他的同伴,他——
深深爱着的心上人呢。
可现在也只能放在心里了。
——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
他失败了。桓远失败了。她以她的方式,要实现师父所言。
可她只是个女孩子而已啊。这大义太沉重,代价是她自己。
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可陶七仍想让觋罗知道。
很多人都爱着你呢。
觋罗,我爱着你呢。
因为你是你,因为你是“自己”。
你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和我们对你来说,是一样重要的。
微妙的错位。
觋罗不知道这错位的存在。
她意识不到,所以才是她。
多么悖论。
师父错了。觋罗能明白,因为她也是人,所以一定有明白的可能。
我要让她明白。
他在那寺中获得了真相。
……魂。
招魂的真相。
明白的那一瞬,感到一阵奇妙的、熟悉的感觉。
师父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懂了,但他又好像没懂。但他确实明白了其中哪里不同。
寮元说他悟了。
不可言说。也许是吧。说出来就不是了。
可惜那卷古旧的书也被烧掉了,不然还能再仔细看一看。现在想来,师父和自己认为是牺牲的东西,对觋罗来说只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
那是归处。对她而言。
但陶七要告诉她那不是。
都是真的。这问题的回答并无真假之分,只是看回答的人站在那线的哪一头。如果跨过了那一线,就会得到相反的答案。陶七两头都看到了。
师父觉得这样看到才有意义。
但也只是看到。
知道了“无我”,愈发明白“自我”的意义,愈发舍弃不了“自我”。
这才是人。
陶七并无意修道成仙,他想做一个人。他的选择仍在这一侧。
觋罗看不到那条线。她不知道有另一侧的存在。
她已懂得无情和残忍,她要践行的“道”与她心存怨恨并不矛盾。人既能行义,也能作恶,她因她的怨恨,因践行她的“道”,允许许多人为此丧了命。
那怨恨里既有那些魂魄强加给她的,也有她自己的。
师父本担心的是他,担心他顺着怨恨的因果攀援而上,任凭那因果夺取无辜之人的性命,所以师父才多授觋罗半招,希望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有人能阻止他。
但师父不知道的是,陶七明白那因果该在何处斩断。师父当年已替他的父亲和兄弟报了仇。超出这因果,复仇将成“不义”。
觋罗不明白,所以她才能对那些人无情。但她又明白,所以她保全那青年性命。
她终究也是人。在她意识不到的地方,她同时为自己的“道”和作为人的本能所缚。她现在或许已经开始困惑了。
并不算是白忙一场。
只是还不够。
去找那个人帮忙吧。
陶七这么想着,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正要出去的时候,听到院门口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