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是七郎吗?”
陶七循声望去,是他认识的人。
“姐姐,是我。”
站在院门口的妇人,是过去和他、和觋罗、和师父一起来到这里的丫鬟姐姐,小心翼翼地叫他,眼里又惊又喜。
丫鬟跑了两步,又慢慢走过来。
“真的是……七郎?”
“真的是我。”
丫鬟走到陶七面前,扶着陶七的胳膊,一边打量着他。
“七郎的伤……都好了?”
“都好全了。”
丫鬟长吁了一口气,朝陶七左右看看。
“觋罗?觋罗到哪儿去了?”
陶七犹豫了。
丫鬟见他没回答,又问道:“觋罗没和你一起吗?”
“我们走散了。”陶七决定说实话,他还有事要问,若是说了谎,就不方便问了。
丫鬟的表情同预料之中的一样暗了下去,但立刻安慰陶七似的笑道:
“这样啊,发生了些没办法的事吧。就算只有七郎也好。”
“姐姐放心,我会找到她。我一直在找。”
“是吗,那就好。要不是拖家带口的,我也和你一块儿去找了。”丫鬟苦笑道,“家里几个孩子离不来我。”
陶七也笑了。
“姐姐就等着吧,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丫鬟欣慰地道了声“就指望七郎了”,然后像小时候一样,替陶七把衣服理好,回到院门口拾起刚才落在地上的包裹,又走过来。
“七郎,过来看看吧。”说着推开院中唯一一间屋子的门,对着屋里说:
“先生,七郎来看你了。”
说完让到一边。陶七走了过去,看到屋子里烧得焦黑的案上摆着师父的牌位,牌位前有一小座香炉。
“本来按先生本家的仪式,是不该这么简陋的。但本家那边一直不方便把先生的灵位请回去,只好先放在这里了。先生要是在,一定说灵位也不必了吧。可本家那边也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好,总觉得不做点什么不行呢。“
说的是呢。
“姐姐,师父成仙去了。”陶七道。
丫鬟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啊,一定是。”
陶七和丫鬟一起为师父上了香,然后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屋子的门就这么敞开着,香的气味从屋内缓缓飘出来。
过去也是这样,屋内点着香的时候,他和觋罗就在屋外练剑。
太多回忆了。
“你们刚走不久,就有人奉命来抄家了,本来是要连你们俩也一起问罪的,但见人走了,宅子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好不了了之。恰好那时候不久又传来消息说秦军马上打到建康来了,朝廷顾不得追你们,后来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先生让你们别回来,怎么还是回来了?”丫鬟问道,又自己回答了,“唉,七郎那时候一直昏着,我们说的话也不知道呢。
“先生是冬天的时候走的,那一天下了大雪。我记的这么清,是因为那天傍晚雪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晚上云都散了,我到院子里倒水的时候看到了流星呢。
“又大又红,想忽略都不可能。”丫鬟看着陶七笑,“你们和先生一定都能看出什么那有什么意义吧。但我只想到,那说不定是老天也在怜悯先生命不该绝呢。第二天我回先生的本家去问老爷怎么把先生从大牢里接出来,到了那边果然也说看到了流星,但大家都不敢问。
“老爷说先生是背着罪名死的,本家不能出面,只给了我一大包银子,让我到牢里求人把先生带出去埋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丫鬟故意卖关子道。
陶七便笑着问:
“怎么着了?”
“前一晚先生还躺在那儿被草席子盖着呢,第二日就不见啦,牢里的守卫看到都下了个半死。但我知道,就跟七郎说的一样,先生一定成仙去啦。”
丫鬟说着咯咯笑起来。
陶七也哈哈笑出声。
等两个人终于都笑累了,丫鬟才接着道:
“本家那边怕惹麻烦,我就只回说都料理好了,那边便没有再问,只每月打点些银子来,让我给先生上上香。虽说先生走了,我们这些还在的人总还想替先生做点什么,所以就那么立了个灵位在那儿。横竖不能放自己家里,放这里正好,不会有人来。”
“除了姐姐还有别人来吗?”
“以前有的,现在只有我了。那老不死的老头儿终于走不动啦,拜托我连他的份一起给先生供上。七郎烧的那一支香,就是替老爷子准备的。”
“姐姐说的是以前赶车的老伯?老伯还在吗?”
“是啊,七郎也觉得他活得也太久了吧。”
说完两人又一起笑起来。
陶七感到一阵暖意。
这里又有家的感觉了。
“姐姐知道祖叔叔怎么样了吗?”
丫鬟本还在笑,听到陶七问的话不由得收敛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祖将军也不在了。听说也是得了病,就在先生走了不久之后。七郎,那三个人都不在啦。”
是啊。先是桓将军,然后是师父,最后是祖叔叔。
三个一直坚持要回到北方去的人都不在了,现在的朝廷里还有人记得他们的故地么?他们还回得去么?
“七郎,你和觋罗怎么走散的?”丫鬟问道。
“我们……遇上秦军了。”
丫鬟的脸色变了。
“你们……遇上秦军了?那觋罗她岂不是?”
“姐姐,她还活着呢。我知道。”
“七郎怎么知道?”
“我们一起长大的。觋罗要是死了,老天爷会给我什么线索吧。”
丫鬟只是摇了摇头,未作评价。
“希望真是如此。觋罗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丫鬟虽语气里都是疼惜,但陶七莫名有些恼火。
她还活着。
不要用说死人的口气说她啊。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她还在。
然而丫鬟姐姐是出于好意,不必与她争辩,于是陶七只是接着问:
“姐姐知道桓远怎么样了吗?”
“听说了。那孩子也不容易,据说是一个人拖着条断腿回来的,到了建康的时候都半死不活了,昏倒在城门外边,守城的见他穿的是将军的衣服,赶紧抬了回来。后来醒了,一个劲儿叫着要到宫里见陛下,闹了好一阵子。”
“那他见到了吗?”
“听说没见到呢,而且又是打了败仗回来的,家也被抄了,人家都劝他不要自讨没趣,后来一声不吭地走了,也没人知道去哪儿了。”
“是吗。”
一阵沉默。
半晌,丫鬟又开口了。
“那一年大家都不容易。先是秦军打过来了,我们在城里被围了好久,天天提心吊胆。后来又要出兵,到处征兵也惹得人心惶惶。我丈夫也被征走了呢。”
“那……回来了吗?”
丫鬟见陶七一脸小心翼翼,赶紧说:“回来了。那一次也算打了胜仗吧,除了被留下守边的,不少人都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是啊。”
也有很多人没回来吧。毕竟是在打仗,不可能没有伤亡。
要不是祖叔叔,他也差点回不来了。
说话间院中的阴影已经变长了。丫鬟站了起来,拍拍裙子道:
“我该回去做饭了,七郎也一块儿来吧。虽然饭菜比不上先生这儿的,但味道肯定差不到哪儿去。毕竟以前这里的饭也是我做的嘛。”
陶七也站起来,婉言谢绝,道自己还有事要做,丫鬟也不勉强,只交代了住处,让陶七随时都可以去。
“七郎,要是找到觋罗,带她一起来吧,还有桓家的小公子也是。人多些才热闹啊。”
陶七都应“好”,说自己还要在这里再待会儿。丫鬟又嘱咐走的时候关好门,到了外面离官差远一点,别被认出来,然后就走了。
“七郎保重。”丫鬟嘱咐道。
“姐姐也保重。”陶七也道,目送丫鬟出了院子。
天色暗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吗?
陶七笑了。
肯定在那里吧。
借着落日前的光线,陶七回到屋内,今日供上的两柱香已经灭了。
师父也看到了吧,但是师父选了那一侧。
师父对这一侧失望了。
可觋罗不一样。觋罗连这一侧都没见过,这么任她去,那也太可怜了。至少让她看一看这边也好,让她明白那条线的存在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