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的女子伸手覆在外面的女子手上。
“你没事,那就好。”
外面的女子哭得愈发厉害,转向旁边的官差恳求道,“各位大人,你们抓错人了啊,不是小姐做的,求你们放了她吧。”
旁边的人群里有人小声应和。
“是啊,一定是弄错了,放了人家吧。”
官差上来要把笼子外的女子拉开,那女子拼命抵抗,拉住笼中女子的手不放。
“小姐是为其他人才认罪的,你们弄错了!弄错了啊!”外面的女子哭喊道,“不然所有人都要烧死了!”
人群中出现骚动。
“这么说来,早晨听说的是所有昨夜抓进去的人都要一起行刑呢,这位小姐认罪是今早的事吧?”
“真的吗?这小姐是为了让其他人被放出来才认罪吗?”
“多了不起啊。”
“好像……昨晚又有人疯了,然后死在街上了。”
“那就是别人吧?”
“犯人会不会除了这个小姐还有其他人?”
“都说了不是这个小姐啦。”
“那到底是谁呢?”
“犯人……可不就是那些鬼魂吗?”
落入了……罗网。
由反复累积的传闻和偏见罗织而成的陷阱。
天命已展开,这长安的世间已摆好阵势就要变幻。
事在人为。
命由天定。
她只是播下了那些花种,那青年的宅院即将被生生不息的奇异花朵占据,侵夺,吞噬。
陶七感到心很疼,那青年也是同样的感受吧。
只是他们心疼的理由并不……完全相同。
好想回到觋罗站在建康的家门口问他的那一刻。
——哥哥……七郎……也要走吗?
没走就好了。他要是没走就好了。要是留下就好了。
这世间没有治疗悔恨的药。是他推了这因果一把,把她推向了通向自身命运这一侧的选择,而他们永远无法知道另一侧是什么样子了。
囚车穿过人群,来到刑场,停在那青年面前。
站立多时的青年抬起头,看到囚车上的女子,神情变了。
周围窃窃私语的人此刻都安静下来。
青年向前走了两步,可脚被铁链拴在身后他的囚车上,他不得不停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
那青年顾不得这些,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女子,英俊的脸上神情无声转换。
也是悔恨。
就要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
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愤怒。
汹涌地情绪化到嘴边,却只剩一个词。
“觋罗。”
那青年叫她,声音轻轻的,好像希望走到她身边对她温柔耳语,好像他们此时所在的仍是桥那头无人打扰的高阁之上,他正要将她揽入怀中,一起躺在窗边的塌上仰望着长安夏日晴朗远天,而后一同小憩入眠。
本该是这样的。
“我来了。”那青年又道。
囚车上的女子流下泪来。
“都说了……叫你别来的。”
“我想来。”青年对女子笑了,绝口不提他被她拖累。他伸手好像要为女子拭去泪痕,但他够不到,于是女子从囚车里伸出手,与那青年的指尖碰到一起。
“别怕,”青年道,语气尽是宽慰,“很快就结束了。”
近处的百姓听到,不由得也流下泪。痛苦与怜悯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而眼前的一对璧人还年轻,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能够一起走下去。
却戛然而止。
旁人并不怨恨那传出流言的人,也不怨恨那施了招魂之术的人,反而怨恨不择手段想要扼杀那流言的人。
囚车里的女子破涕为笑。
“我不怕。”
青年笑得和煦如夏日暖阳。
“我很快会去找你,等着我。”
女子只是笑。
“花儿就要开了。”
午时到了。
女子被从囚车上粗暴地拉下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官差后面爬上柴堆,任凭自己被绑在中间的柱子上。
官差们在四周点火,围观的百姓不自觉地后退。也许是连日阴雨,木柴受了潮气,竟耗了半刻火才旺盛起来。
而火势将那女子吞没只是一瞬间的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什么,可是火中既无惨叫也无咒骂,只有木柴猛烈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就像几日前的大雨中长安城的楼阁燃烧的声音。
就像很多年前长安城被外族攻破时城中大火燃烧了好几个日夜的声音。
没有人离开。
那青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火焰。所有人都只看到那火焰。
而陶七看到,那女子在被火焰吞没之前对他笑道:
——七郎,帮帮我。
既无惊讶也无慌乱地,好像她一直等着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女子不是她,但这女子又是她。他再也见不到觋罗。
他早就知道了。
木柴都燃尽,百姓们迫不及待地等着火苗都熄灭,只为看一眼那女子的骨骸。
什么都没有。
也许都化成了灰。
站在囚车前的青年闭上了眼。
结束了。
那些花苞已足够成熟,马上就要盛开,不久就要到收获果实、从中取出新的种子的时候了。
陶七转身从人群中离去。
熟悉的异香传来。
他回过头,看到一块手帕随风从人群的方向被吹了过来,就要落在他面前,他伸手接住。
这就是了。
手帕上有觋罗喜欢的那些花儿,不像是手帕上本来就有的,而是被人用不同颜色的线特意绣上去的。
陶七把手帕小心叠好,收入袖中。
——我明白了。放心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我想见你。
——即使像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让我做你的归处。
——觋罗。
从面前拂过的夏日微风都笑了。
第 27 章
27
好吵。
符绪坐在牢房的墙边听着外面异样的喊叫。
此起彼伏。
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更像是受到极大痛苦的野兽,但偶尔又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在叫什么。
——不要——追——
——不是我——
——放了……放了——
——求求——
——救、救命——
令人汗毛直竖。
原来是真的。
“你听到了吗?”符绪问对面牢房的人。
“听到了……这是……那个对吧?”
“嗯。”
“今天好多人啊。”
“今天?平常也有么?”
“有,不过都是一个人,今天这么多人同时……发疯的还是第一次。”
不是她。
说了不是她的。
可她已经不在了。
对面的人见符绪没说话,反过来又问他道,“你是那个……阳平公吗?”
“已经不是了。”
“也是呢,你哥哥都把你弄到这儿来了。”
符绪笑了。
“你该叫他陛下。”
对方见他无责备之意,愈发放肆起来。
“都这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这时候?”
“你不是要死了吗?”
“我是等着死,但哥哥的旨意还没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要是想死,那容易得很,一头撞在你后面那堵墙上就是了,或者把腰带解了,挂在那上面,”对面的人指了指顶上的房梁,“再不行,你不嫌脏,捡块这地下的石头吞了,马上就死了。”
“你知道的办法还挺多。”
“那可不,都是之前在你那间牢房里的人想的办法,我看了不少了。唉,个个都被折磨得受不了了。有一个腿断了,伤口腐烂得不像样,另外一个天天被往水里按,还有一个,嗨,不说也罢。”
“这些人为什么被抓进来?”
对方斜睨了符绪一眼。
“还能为什么,招魂呗。可是你听听,”对方又直了直房梁,“跟他们没关系。”
“早点认了不就好了,横竖都是死,还少受罪。”
“哪有那么容易,谁不想活啊,这几个都是逼不得已了。你看,好多人不是还忍着,就等哪一天能出去呢。”
“那就怪了,我听说之前我哥哥把你们这些已经抓进来的都杀了,后来又听说有些被抓进来的姑娘被放出去了,怎么你,还有那些,没死也没放,还在这里?”
“人那么多,哪里顾得过来。三天两头抓人进来,审问还忙不过来呢,我们都被忘了吧。你刚才还问怎么不招,谁家里不是妻儿老小一大家子,要是招了,万一连累他们,难道让他们也进来遭这种罪?我听说你不就是被你养的女人给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