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霞光冲破了连日的阴云,火红的明亮与漆黑的阴影暧昧□□。
正是流言出场的时刻。
……魂。
招魂。
符绪颓唐地坐在楼阁的窗边。他喝了一整夜,却没有人替他斟酒。
——没有证据证明是她们。
——说是那一年我们从南方带回来的女人。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陛下居然相信了吗?
——怎么不信?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可那是个疯子说的话。
——就是因为是疯子说的才可信,疯了就不能说谎了。
——可是不一定是她。
——也不一定是其他人。不一定只有一个人,也许全是他们自己养的汉人女人下的手,没有一个无辜。弟弟,你该庆幸我在你也发疯之前把你从那个狠毒的女人手里救了出来。
——不是她。陛下,她绝不会做这种事。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听说了你们在桥那头做的事。弟弟越来越会笼络人心了,我杀人,你救人。
——那些都是百姓,是陛下的百姓。
——既然是我的百姓,你为什么要管?又是觋罗撺掇的?
——是我要去的。
——弟弟,你还没发现吗?你总是对那女人言听计从,被她玩弄在掌心了啊。
——陛下……哥哥错了。
——明日午时。你现在出发,还可以见她一面。
——可是——
——不要再说了。若不是她最好,不然你就与她同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
——弟弟不是最清楚了吗,当然是——
符绪把手里的空酒壶扔到一边,碎裂的声音在清晨的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昨日才被关了进去,今日已遍体鳞伤。旁边牢房里同样受了拷打的女子半梦半醒间仍疼得不住□□,可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狭小的天窗。
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狱吏开了门,他走了进去,她看着他。
——你来了呢。
她道,黑色的眸子里一片平静。
符绪径直走到她面前。他抱她入怀,熟悉的花香盖过了这逼仄牢狱之中的血腥气,好像他们此刻并不在这里。
——我来晚了。
怀中的女子只是疲倦地靠在他肩头。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靠着她。
——我带你走。
——到……哪儿去?
——到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去。
女子笑了。
——我们?
——嗯。我们。你和我,我们一起。
——呵。那样的话,真好。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多亏了你,他们知道不能对我做什么。
——算他们识相。
于是他要抱她起来,可她轻轻把他推开了。
——我不能走。
——为什么?留下来会死。
——问过了。我问过你了。
——问过我什么?
觋罗又笑了。
——殿下……符公子是个好人。我不想你被人误会。
——我自己愿意的。
——我也是愿意的。
她抬手捧住他的脸,她的手凉得像冰。
——请殿下活下去。
——不要来看。
她道。
符绪痛苦地抱住头,喊叫起来。
无可奈何。
无奈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他。若是,便不会有前日的骚乱和镇压,她现在便仍在他身边。
觋罗问过他了。可他说不。
那是他办不到的事,所以只能带她走。
但她不走,只为保全他作为兄弟和臣子的“道”。
门口响起脚步声,他终于抬起头。
对面楼里那个很像汉人的鲜卑姑娘闯进来了,守在外面的仆人摔倒在门边。
“殿下,小姐……小姐她没回来了吗?”同样满身是伤、一脸憔悴的女子道,同时被符绪的模样吓到了。
“……没回来呢。”女子左顾右盼,又道。
“你……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半夜的时候。但我们出来的时候又有很多汉人女人被带进去了。听说都是从南方来的。”
“……是吗。”
“殿下,小姐会怎么样?我听说……那些女人今日午时全都要……当众烧死。殿下,小姐她——”
“她也是一样的。她的家在建康城。”
“建康?那是……南方汉人朝廷的都城?”女子睁大了眼,“……殿下……殿下不去救小姐吗?”
“她让我不要去看。”
女子哭了起来。
“小姐她是无辜的。”
“她们都是无辜的。”
“那为什么还要——”
“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又怎么样?陛下就能随意杀人么?”
“可以。只要是那皇位上的人就可以。”
半晌的沉默。
“殿下就这么让小姐死了吗?”女子又道。
“我别无选择。”
符绪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他一看,酒壶顺着衣服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酒洒了他一身。
“懦夫。”
女子说完便转身跑下楼去,仆人赶紧进来替他擦拭,他挥挥手让仆人出去。
他何尝不是呢。
符绪看到那女子到了楼下,在失去往日喧闹的街上跑远了。不一会儿,又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大批官差闯入了桥这头的街巷。
刚刚放人回来,现在又来做什么?莫不是哥哥反悔,要将桥这头的女子也一同烧死不成?
太儿戏了。三番五次,总是抓错人,若不是残暴,那就是愚蠢,官府和宫里的皇帝已经成了笑话。
可那队趾高气扬的人马并没像往常一样一路制造骚动,而是直奔前方,一直到楼下才停下来。
符绪放下手里的酒盏。
原来只是来抓他的。
也罢。
他站了起来,没等那些人上来,便走到楼下,任凭来人把他缚住。
领头的官差在街边读起了圣旨。
谋反。
“证据呢?”
“殿下,您的……那位小姐认罪了。”
符绪一惊。
傻姑娘。
“什么罪?”
本不必问。
“招魂。”
近正午时分。陶七站在人群中等待着,就像小时候在河边的人群里等着看到上游修禊的队伍一样。然而现在不是三月上巳日。初夏的长安此刻已十分炎热,而今日是连日阴雨后第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老天爷不体谅人呢。今日本该降下瓢泼大雨,好浇灭即将燃起的火焰。
刑场边已经挤满了老百姓,此刻都望着站在柴堆另一侧的青年。他被绳子缚住,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无动于衷地站得笔直。
那青年形貌秀美,神情却空洞冷漠。
他其实在极力忍耐着吧。
符戎和传闻中一样是个粗暴的人呢,竟要人生生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因莫须有的罪名被烧死。
已经牵扯进很多人,觋罗不愿意再牵扯更多了吧。
其他的汉人女子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受尽折磨,然后又被释放,因为有人认罪了。桥那头的那位小姐一人揽下所有罪名,如何施法,如何招魂,如何操纵受害者,都说得一清二楚。
对她来说,要随口编造这些并不是难事,并且能编得滴水不漏。
囚车从大街另一头慢悠悠地过来了,百姓们跑过去,一边打量着笼中的汉人女子,一边窃窃私语。
——喂!看见了吗?这就是阳平公家的那位小姐!
——真是个清秀温柔的姑娘,哪里做得来用妖术杀人的事呢?
——就是,听说前几天还和阳平公一起在桥那头救人呢。
——弄错了吧?
——听说是自己认的罪。
——被打成这样,能不认罪吗?之前不也有人也被打得受不了了,最后认罪了么?
——是啊,这姑娘被阳平公娇惯得久了,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啊。
——还有阳平公,也是白白被拖累了。
——陛下怎么连自己兄弟也不放过呢。
——陛下早看阳平公不顺眼了,现在正好落井下石吧。
——喂喂,小声点,让那些官老爷听到就不得了了。
从人群中跑出一个面容明丽的女子,摆脱官差的阻拦上前抓住了囚车的的笼子。
“小姐、小姐为什么要认罪?”女子说着哭了,“忍一忍说不定就也能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