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舔了舔嘴唇,陶七摘下腰间的水壶给老人喝了一口,老人才又勉强道:
“抓错人了啊。那汉子跪在地上求官差,可是官差不依。汉子害怕被抓走,所以抢了官差的刀,杀了抓他的官差要跑啊。”
“跑掉了吗?”
“官差这么多,哪里跑得掉,转眼就被杀了啊。“
老人咳嗽了两声。陶七一边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一边接着问:
“然后呢?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还要抓其他人啊,见到看起来是汉人的也不问个清楚,就都要抓走啊。大家都怕得很,见杀了人,自然更要逃跑,官差追得又紧,就打起来了。后来又来了好些官府的人,本来没被抓的人害怕,也跑了。我本来也要走的,可被人撞了,不是小爷扶我起来,我还躺在那儿呢。”老人颤巍巍地指了指刚才躺的地方。
陶七本还要问,但突然往旁边跳了一步,从身后袭来的剑刺中了坐着的老人。
一击毙命,也算是爽快的解脱。陶七已在战场见过更惨的景象。
没能救下老人,却也感到悔恨。
实在来不及。
他还不能死。还有事要做。
对方来势汹汹,陶七不得不拔剑迎战。可他与那些既未习过剑、也未打过仗的老百姓不同,官差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其他的官差见又有被杀,逐渐都集中到陶七这里来,那些本已绝望的民夫见对手都扔下自己不管了,赶紧抓住机会逃走了。
陶七对官差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本已满心怒火,现在对方竟主动找上门来,更是手下无情,刀刀见血,刀刀索命。
他替这些冤死的人报仇。
根本不是叛乱。
符绪骑马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冒烟的地方越来越多,定是官府四处奉旨抓人,一处遇到了抵抗,消息以讹传讹,现在都以为长安城的汉人叛乱了。
乱套了。
来不及去找哥哥了。
——我们已经派人通报陛下了,陛下说凡是参与谋反的,不管是不是汉人,一律镇压,当场处刑。
流言。这才是流言,哥哥偏偏信了。
他每到一处便向人解释是误传,并非是叛乱,要双方停手。可那些官差不敢听从他,认得他的老百姓想相信他,但又害怕停手反而现在就殒命,而不认识他的老百姓根本不相信,只觉得他和官差是一伙的。
符绪恼火极了。
他说的话早就没用了。
但他不能停下,能叫停一处是一处。到底是传消息的人铸成大错,长安城无缘无故遭了这么一劫。他回到朱雀大街,朝着最早看到烟的那一处赶去,正好碰到从宫里和军营里来的军队。
“不是叛乱,搞错了,你们快回去禀明陛下——”他对领头的将军喊道。
对方听了左右为难,只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违抗。
“外面太乱,殿下还是回去吧。”对方劝道。
符绪火冒三丈,跳下马朝对方走去,对方也不得不下马行礼。
符绪走到对方面前,抬手就是狠狠的一拳。
“你让我回哪儿去?”
跪在地上的将军只是晃了晃,并不起身,嘴里重复道:
“这是陛下旨意,还请殿下回去吧。”
符绪感到拳头火辣辣地疼。对方戴着头盔,疼的只有他。
他心知无可耐何,骑回马上。跪在地上的将军终于站了起来。
“我不该为难你。刚才那拳,日后会派人替我到你府上赔罪。”
对方只道“不敢”。
“别杀无关的人。”
对方又回了声“是”。
能说的都说了。符绪又策马离开。
哥哥这样会酿成大祸。他摇摇头。
自从拐进这条街就没有见到人,都跑光了吗?符绪心想着,又看到前面火势最旺的地方终于出现了人影,他赶紧朝那里去。
好多人。死了好多人。一路上尽是死相凄惨的百姓和死于误解的官差。
前面的人打得很凶。奉命镇压的军队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而与这许多人战得正酣的只有一个人。
符绪停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那不是一般老百姓,那在战场上也是以一敌十的战士。那人的剑已经钝了,但动作依旧沉稳矫健。
“够了”。他朝那些人喊了一声,然后骑马冲了过去,从围在外围的士兵腰间顺手拔出剑,闯进包围圈中。
他挑开士兵的剑,又迎下抵抗者的一击。双方都被这闯入者惊呆了。
“够了。”
他又道。
“认得我吗?”他问那些士兵。
有人认得,赶紧低头叫“殿下”。
“不是叛乱。有谁搞错了,把这假话传得满城都是。你们该住手了。”
“可殿下,这是陛下的圣旨——”
“你们打不过的,”他指了指站在他的马旁边的人,“我是为了你们好,不然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可是这人——”
“本来是来抓人的吧?”符绪对混在士兵当中的官差道,“名单呢?有这个人的名字吗?”
领头的官差赶紧掏出一卷竹简来看。
“你叫什么?”符绪问旁边的人。
“陶七。”
对方答道,声音里透出强忍的怒火。
“有吗?”符绪又问官差。
官差用手指着看了好几遍,迟疑了半天才小声道:“没有。”
“那就是你们的错了,人家只是不得已防卫。”符绪嫌恶地对官差道,又转向那些士兵:“你们也听见了,这不是陛下找的人,去找你们将军汇合吧。若问起来,就照实说。”
“陛下——”
“陛下那边我自会应付。或者你们想现在就死在这里?这样也好,省去我许多麻烦。”
没有人应声。
“明白了,就散了吧。”
围住他的人马都掉头,各自找上头的人去了。
符绪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丢开,跳下了马。刚才站在旁边的人已走到一边,甩掉剑上的未干的血,然后掀起衣角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符绪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对方把剑擦干净、收入鞘中,才终于又开口。
“陶先生,刚才多有冒犯了。”
叫作陶七的汉人青年理了理沾满血迹的衣衫,才又转过来,对着自己躬身行了一礼。
“小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这青年违了礼数。可符绪并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这青年有些眼熟。
“我救的是刚才那些人的命。”
“殿下今日不该来这里。”
符绪眯起眼,“为何?”
“为了殿下和阁中那位小姐的安危。”
青年望着他道。
那位小姐?
这青年……在说觋罗吗?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一日在桥头拦住他坐骑的人。
“你怎么知道?”
“长安百姓都知道。殿下已经不被信任了。”
“那又如何?”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不为那位小姐考虑一下么?”
这青年真的知道什么吗?
“我自然会护住她,不劳陶先生费心。”
青年只是笑了笑。
“陶先生最好也小心些。刚才的人,那穿官服的,也许会找你寻仇。长安的大牢可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
青年没有应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符绪从宫里出来,已是好几天后。
哥哥囚禁了他,因他阻碍平叛。
——这也是为了弟弟好。
——可是陛下,根本就没有叛乱。
——就算一开始不是,后来的算什么?
——长安百姓只是太害怕了。官府毫无根据地到处抓人,就因为陛下说要找到招魂的——
——招魂?
哥哥冷笑。
——没错。等把有嫌疑的人都抓住,这流言自然就没有了。
——陛下要杀了所有的人吗?汉人,匈奴人,鲜卑人,还有氐人?
已经适得其反了。
——陛下,放手吧。不必理会这流言,时间一长,自然会消失的。
——那些死了的宗亲,你要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陛下不是不相信流言么?陛下要找的是凶手,不是散播流言的人。
不是招魂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招魂。
——陛下,请停手吧。
哥哥放他走了,在长安城终于安静下来之后。
——以后不用来了。我不找你,你就不用来。